|
人们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其实这句话一点夸大的意思也没有, 就我自己来说,一转眼已经离开大学校园三十年,也不知不觉地在美国度过了二十多年。每当我坐在宽敞的房子里看着孩子们在游泳池里嬉笑打闹,在球场里奔跑,脑海里总浮现出在美国多年奋斗的往事,这些甜酸苦辣的回忆涌上心头,好像天上的白云,有时清晰,有时模煳,却持续地、永久地留在心里。
我是在八十年代中来美国,那时的留学生个个都是囊中羞涩,可比不上现在经济条件优厚的留学生们,有财大气粗的父母亲撑腰。我当时口袋里装着二十多块钱美金(当时能用人民币兑换的最大数目的美金)就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太无聊,于是花了七块钱看了一场印第安纳琼斯的电影(当时看电影是要收费的),结果一下飞机就被太太数落了一通:“你怎么就敢花三分之一的财产去看场电影。”
我们当时在匹兹堡大学医学院作Ph.D.研究生。 因为没有车,只能租医学院附近摇摇欲坠的民房住。周围住的除了各国来的留学生之外,尽是穷人和黑人,还真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味道。可惜有些黑的“贫下中农”并没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的概念,对其他的“无产者”不是偷,就是抢。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就因为被抢时身上的钱不多,被两个老黑打得头破血流。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大白天,我放松了革命警惕性,居然在一条很偏僻的街上自投罗网地和两个老黑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个带着醉醺醺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我,开始向我要钱。另一个大概不好意思白天抢钱而走开了几步,看到这一机会,我马上对他说,你的同伴在叫你。抓住他回头的那一瞬间,我以刘翔冲刺的速度跑出了街口。经过这次教训,我们走路都学会眼观八方,特别是晚上,一发现可疑目标,马上改道而行,和他们捉迷藏。幸亏这些老黑都带有贫下中农的朴实,不懂得“宜将剩勇追穷寇”,所以我们也都相安无事。
我们当时住的房子和电视剧《蜗居》里海萍租的差不多。我住在二楼, 二楼共有三个睡房,厨房和厕所共用。我和我太太,当时的女朋友各住一间,另一间则住着后来在国内名气很大的王小波、李银河夫妇。楼梯和走道走起来吱吱地响,遇到大个子王小波一阵风似地上楼下楼的时候,里面的人都以为闹地震了。厨房和餐厅一起,小的可怜,只能坐下两个人,要是哪天请客多来了几个朋友,那里面唿吸都会成问题。所以我们一般轮流做饭吃,最常吃的是鸡蛋和鸡腿,因为那是最廉价的蛋白质。一到吃饭的时候,炒菜的香味随风飘散,几里外都能闻到,这也是中国留学生驻地的特色之一。所以找朋友的时候不必用GPS定位,只要嗅觉功能正常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
后来我花了800美元买了一部旧的日本小车。取车的时候,带我去的老师不经意地介绍我是中国医生,卖车的老美脸上立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几乎把我当成骗子。后来我才知道美国医生是不会买低档车,更不会买旧的低档车。我有一个医生同事平时常常开着一部半新不旧的本田轿车上班。一天,他去一个加油站加油,帮他加油的墨西哥工人问他,他车牌上的“MD” 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这个老墨真老土,连这都不知道。于是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州政府专门发给医生的车牌。想不到这个老墨眯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本田车,也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是一个医生,你也绝不会是一个好医生。”把这位同事弄得无以对答,灰熘熘地走了,而且发誓再也不开中低档车了。
买了车以后,也算是穷朋友中凤毛麟角的有车阶层,周末总带一帮子留学生去中国店采购。虽然每次都超载,幸亏美国警察从没把我那破车看在眼里,也没有给我什么麻烦。有一次出糗可大了,我还是带这帮穷学生去参加一个舞会,把我的小车挤得满满的。到那儿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负责开门和停车的白人侍者,当他把车门一打开,只见一个接一个的人象变魔术似地从小车里钻了出来,总共有七个人!把那老美看得目瞪口呆,当我们一熘烟钻进舞厅,还看见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
读研究生每个月有800美元的奖学金,已经算很不错了,但赚这可怜的收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记得第一次修一门神经生理的研究生课,要写一篇综述。我参考了这方面所有的文章,写出一篇自以为得意的综述,谁知交上去后,只得了个B。 面对愤愤不平的我,这位教授给我的答复和她眼镜后射出的目光一样尖锐:“你的文章只是泛泛而论,没有批评别人研究的不足之处及改进方法,也没有提出自己的新观点或进一步的研究方案。”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是,对一个刚入门的研究生来说,批评别人已发表的研究谈何容易。有问题的文章早给编辑、审稿人踢回去了,哪轮到我呢。但是当研究生,拿不到B以上的成绩,就会被学校炒鱿鱼。为了生存,我只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一不小心还真拿了好几个A,可谁知道在这后面有多少个脑细胞壮烈牺牲呢。
除了修课之外,研究生还要没完没了地做实验。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来当廉价劳动力呢? 做实验和修课相反,几乎完全不必动脑筋。穿着白大褂像个知识分子似的,做的却是一些简单,琐碎,重复,无聊的体力劳动,如喂老鼠,杀耗子,组织切片、染色,洗瓶子,高温消毒,配制溶液,看显微镜,等等,整天和瓶瓶罐罐打交道。别小看这些实验室工作,干的时候还得全神贯注,加上百分之二百的小心谨慎才能做好。其实,做好实验来讨好老板还是次要,要是一不留神让带病菌的耗子咬一口,或者打翻了什么有毒的液体,那才真是后患无穷。我们老一辈的革命家不是常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吗。”
后来,一些先知先觉的同学通过了医生考试,来我在的医学院参加住院医生面试。只见他们西装革履、衣冠楚楚、趾高气扬、风光无限,一扫过去穷留学生的寒酸模样。从此,我才发现我们中国医生还有一条考医生的光明“钱”途。 打那以后,我就开始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复习考医生。 一早上到实验室报个到,就熘进了图书馆。待到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书里的内容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大脑的时候,就回到实验室做些实验,这也算是一种劳逸结合吧。
考过医生后,特别是找到住院医生的位置后,很多人都感到轻飘飘,忘乎所以,以为总算熬出头了,马上就可以春风得意地开着名牌车,趾高气扬地穿着白大褂到医院里指手画脚。其实,正好相反,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当初就是这样兴高彩烈地走进医院大门, 可是一开始工作就发现不对劲了。首先是查房,上级医生一边查,一边作指示,这个病人该做什么检查,那个病人该吃什么药。我得竖起耳朵来听,而且马上记下来。没干几天,我就窝了一肚子气:我是来作住院医生的,怎么搞得像是来当秘书似的。糟糕的是有的人说话特别快,有的人带有浓厚的口音,有的人说话声就像蚊子一样,遇到这种情况,怨别人不如怨自己吧,就只能恨爹娘没给多生两只耳朵。有时实在没听清,只好冒着其他人异样的眼光,请上级医生重复一次,不然,将来出了医疗事故,不但会被病人起诉,更会被医院炒鱿鱼,我的住院医生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
每个第一年住院医生都要管几个住院病人,少则3-4个,多则7-8个,要看你的运气如何了。一接管病人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病历,了解病情。 我管的第一个病人,病历厚厚一本,沉甸甸的,总有好几斤重。翻开一看,诊断就有上十个。看了个把小时,病历没看一半,就开始头痛了。要知道美国医生的笔迹一个比一个龙飞凤舞,看起来要连猜带懵。最要命是签名,完全不可能看出是谁。我真后悔怎么没有先跟“神探”李昌钰学两手辨认笔迹就来当这倒霉的住院医生。后来我学聪明了,像这样的问题找护士问最好,她们每天都看不同医生的笔迹,即使看不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美国住院医生工作时间超长是地球人都知道的。虽然根据现在的规定,住院医生一周工作时间已经减少到80小时以内,但也比一般百姓一天干八小时多了一倍时间。在内、儿科,每天早上第一年住院医生得在七点左右到达,先看自己的病人,七点半由第二、三年住院医生带着查房。接下来八点是住院总主持的病案讨论, 十点是跟随主治医师查房,到下午六、七点下班,每隔两天值一个夜班。而在外科就更惨了,每天在半夜鸡叫的时候起床,睡眼惺忪地赶到医院,四点半开始查房,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才披星戴月地回家。中午一般都安排有学术讲座,而且还会有免费午餐。但这些免费午餐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常常是药厂送来的汉堡包、披萨之类。一边听着抗高血压、降血脂的课及其新药介绍,一边吃着高脂、高胆固醇的披萨。听到严肃的时候,还真不知道嘴里的披萨是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大家都知道在美国人情淡薄,在住院医生堆里,就更难闻到一点人情味。倘若你的工作遇到困难,或有一大堆事做不完,千万不要指望有人会伸出热情的双手。记得我刚当住院医生时,有一天晚上值班,正好我的太太从外州来看我,请了一个钟头假去机场接她,赶回医院已经半夜12点了。我的上级医生见到我们,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唿后,马上板起面孔说,你还有两个新收的病人,不写完完整病历不许离开。接着就登着高跟鞋,一阵风地回家了。别看带你的上级医生也不过是比你高一、两年的住院医生,可是架子大得吓人。很多老美都是这个德性,得志便猖狂。其实架子大一些也不要紧,关键是他或她有给你下评语的权力。正如俗话说的:官大一级压死人。 回想起来,她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像是金庸小说里的“灭绝师太”一样,一点人情也没有而已,但这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温柔一刀。倘若这“灭绝师太”要想害你,给你很差的评语,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刀。
我在做外科轮转的时候,带我们的总住院脾气特差,动不动就要训人。对我们这些外国医生更是吹毛求疵地找岔子。有一次,他想让一个病人出院,可是这个病人不想出,一连几天都没办成。这天轮到我值班,他一大早就放开话:假如这个病人今天不出院,看我怎样收拾你。结果我还真运气不错,说服了这病人办了出院手续。在晚上交班汇报时,我汇报完其他病人的情况后,打算逗逗他,就按照常规一本正经地汇报这个病人:“Mrs xx is doing well today ---(某某太太今天的情况很好)”,听到这里,总住院以为这个病人还未出院,顿时满脸通红,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珠瞪圆盯着我,像两颗随时射出来的子弹,其他人都屏住唿吸,等待他大发雷霆。 这时,我不慌不忙地说完后半句话“--- at home(在家)。” 话音刚落,全场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把对这个总住院的畏惧情绪都笑得无影无踪。
其实,在美国学医、行医中甜酸苦辣的往事远远不止这些。为了不占大家太多时间,最后就胡诌一个对联作为结束语,也算是我们海一代中国医生在美国奋斗的写照吧。
工作忙,事业忙,家庭忙,忙忙碌碌,忙中有乐;
学医苦,考医苦,行医苦,辛辛苦苦,苦尽甘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