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的“老班长”

~豪少~

小迷糊

　“老班长”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当年在大学里，成绩很一般，但是待人接物比班里的同龄人成熟些许，常常看见他鞍前马后为班主任办事、为班级办事。班主任很是喜欢他，推荐他担任班级的最高领导——班长。
　　班长很会当“班长”。有些人生性喜欢被人领导，而他，似乎天生就是领导别人的。总之，班长在班里地位至高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班级里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大小事物都归他管。班主任极其信任和赏识他。
　　不仅如此，班长在学校学生会也混得风生水起，兼任许多听上去很了不起的职务，诸如“交谊舞协会会长”、“文学沙龙主席”之类。
　　奔波于各种会议以及各种大学生校园活动的“老班长”，四年大学生涯稍纵即逝。他很享受这样的忙碌，也很乐意发现底层家庭出身的自己有当领导的才干和机会。毕业前，他为自己做好了长远的人生规划。
　　那时的大学生生还时兴国家分配，凭着大学里又红又专、闪闪发光的履历表，“老班长”如愿分配到一家很大型的国有企业，并直接空降工厂团委，成了一名专职团干部。“老班长”想得挺美，团委就像一架通往空中的云梯，一级一级往上爬，无论爬得快还是爬得慢终有一天会爬到高处。
　　成为一名“领导”别人的干部、走上通达的仕途，是“老班长”不需要向任何人回避和掩饰的人生追求。四年的大学学生干部的经历，“老班长”踌躇满志，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可惜，“老班长”时运不济，那个曾经非常辉煌过的工厂，在当时的经济形势下，日渐衰败。当年的国企哪像如今的国企这般财大气粗，地位卓然。放弃了还算不错的大学专业，成天开会、组织青年们搞活动的“老班长”，还没等到升职就被迫加入了下岗大军。而此时，他的同学们，因为有专业技术，加上当时的大学生为数不多比较精贵，反而一跃成了社会精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大多都在单位里、公司里成了挑大梁的领军人物。
　　别人家的大学同学隔三岔五聚个会，这个班毕业十多年才第一次相聚。为什么？因为作为主心骨的“老班长”失踪了。没有“老班长”的大手一挥，同学们就如一盘散沙。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聚会，也是当年的副班长在寻找“老班长”未果的情形下越俎代庖。
　　大学同学聚会，话题无非就是工作和家庭。偶尔有同学问起“老班长”怎样了，大家都表示没消息。“老班长”下岗以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老班长”的重出江湖，发生在他“华丽转身”之后。原本意气风发、讲话很有干部范儿的“老班长”找到了新的舞台——保险推销员。他拿出班级通讯录，找到了当年最崇拜、敬重他的某同学，寒暄片刻后说明来意，某同学心领神会，不露声色地给了他几个其他同学的联络电话。
　　“老班长”毕竟是老领导，生活要继续，面子也还是要的。而且，不得不说，“老班长”眼光颇为毒辣，他在一堆电话号码中，一眼就找到了一个他认为最最合适的潜在“客户”——那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看上去脾气又很好的男同学。
　　“老班长”穿戴整齐登门拜访，好脾气男生已然成了所在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不多问、不释放“老班长”最害怕的怜悯，表示正在为家人寻找一份合适的保险，“老班长”的出现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据说，这是“老班长”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份保单。
　　果然是好脾气先生，果然是“老班长”看人精准。怎么说，咱“老班长”也是在官场混过的一代小“枭雄”。
　　又过了几年，好脾气先生致电“老班长”，询问有关保险事宜，“老班长”客气告知，他已经离开保险公司好久了，他的业务都转交给了另外的同事。好脾气先生想问问班长近况，对方却闪烁其词并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于是，“老班长”第二次人间蒸发。
　　而后几年，班级里越来越多失散的同学找到了“组织”，尤其是有了微信朋友圈之后。而“老班长”依然杳无音信。每次班级同学聚会，他成谜的行踪总是让同学们唏嘘不已。每个人都能理解“老班长”怀才不遇的心境，也特别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帮他摆脱困境。但是，心高气傲的“老班长”，选择了躲起来。
　　终于，在几个同学锲而不舍的努力下，某一天，“老班长”的头像出现在微信班级群。同学们群情激奋，“班长回来啦！班长回来啦！”

　　从头像看，“老班长”显得年轻精神，仅仅一头乌黑茂盛的头发就让班里每一个男同学都甘拜下风、心悦诚服。
　　嘘寒问暖一番，微信群里的“老班长”显得拘谨又生分。同学们为了迎接“老班长”回归，特意组织了一次聚餐活动，关照“老班长”一定要到场。
　　这一次，“老班长”如约而至，只是，真人看上去比微信头像沧桑了很多，小肚子凸出，皮肤粗糙，头发……更寥寥无几。他留长了后脑勺的头发，把它们绕了一圈掩盖住额头上的一大块“空白地带”，看来班长“南兵北调”的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
　　“老班长”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他大学刚毕业时的大头照。一听此话，英年早秃的男同学们立马不干了：班长，不带这么欺骗人的，难道你还打算在微信上欺骗小姑娘吗？
　　几十年不见的同学们把酒言欢，好不热闹。但是一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彼此心照不宣——不谈蒸蒸日上的工作，不谈留学归来的子女，只谈大学四年的青葱岁月。
　　“老班长”真的老了，说话没年轻时多，嗓门也没年轻时大。那次聚会，他喝了很多很多酒，是几个男生把他抬回的家。然而，这之后，他再也不参加班级的任何聚会活动了，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以各种理由推脱。
　　他显得比年轻时更老成持重，平日在微信群，几乎一言不发，更没有一条朋友圈。很多人因此而忘记了“老班长”已经回来的事实，也有人私下怀疑，“老班长”是不是病了？或者，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2020年，一场众所周知的疫情席卷中国、席卷全世界。不算热闹的班级群开始转发各种各样的消息，大家互相交流对疫情的看法。“老班长”依然沉默又寡言。
　　然而，就在某一天，沉睡的“老班长”突然发力，“劈里啪啦”转发数条“头条新闻”,诸如“病毒由美军带入武汉”、“建设祖国你不在，千里投毒你最快”、“方方，你的良心不会痛吗”、“疫情之下，西方国家全面沦陷”之类的文章。
　　不仅如此，他还一反常态，对群里的女同学热情有加，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一开口便是“美女长美女短”的，十足中年油腻大叔的形象。

　　总之，同学们发现，这病毒一来，病怏怏的“老班长”突然来了精气神，天天乐此不疲地转发各种打了鸡血的自媒体文章，貌似年轻了三十岁，又好像回到了他那个神采飞扬、壮志凌云的时代。
　　同学们反而有点不习惯了。“老班长”怎么啦？大家好奇却又不敢问。
　　只要“老班长”一发声，班级群瞬间安静。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驳。群内气氛异常诡异。尴尬了十天半月，终于有个从大学起就特别“刚”的男同学，很不给面子地来了一句：“我们都知道，你从来不是我们班里最优秀的人。”
　　语气很是平静，但是细细品味还是能嚼出些东西来的。
　　什么意思？我不是班里最优秀的人？那我怎么当上班长的？还一当就是四年。要是和某些人一样运气好，作为团系的培养对象，我百分百就是政府官员，是一个城市的父母官知道不！
　　“老班长”没料到自己的一番热血会引来同学对他的公开质问，脸上自然挂不住，他半途加的班级群，很多微信名和真实身份对不起来，他特别想知道，这个质疑他是否优秀的人是何方神圣。于是，讪讪问道，你是谁啊，告诉我，你是谁啊？
　　只是这一句“告诉我，你是谁”让一向清高的“老班长”露了底也露了怯。这时候，你不该继续打着鸡血骂回去吗？“我优秀不优秀关你屁事，你是谁关我屁事，我曾经是班长、会长加主席，你呢？你呢？即使我真的不优秀，难道我就没有爱祖国的权利了吗？！”
　　这才是“老班长”该有的气势啊。
　　和疫情一起重出江湖的“老班长”、半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班长”，感觉在大学群里遭到了重创，他硬撑着在班级群里充当了几日“义和团”，见没人喝彩，没人鼓掌，便偃旗息鼓，黯然离场。
　　“老班长”再一次人间蒸发。
　　隔几日，和他互相关注朋友圈的同学传来消息，从来不发帖子的“老班长”开始转战朋友圈，每天在朋友圈振臂高呼喊打喊杀，今天消灭美国，明天炮打台湾。连弹丸之地香港都不放过：废青们不要蠢蠢欲动，老子一个手指拇头就把你们消灭干净！
　　看来，咱们的“老班长”沉寂太久，憋屈太久，他觉得是时候轮到他一展拳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