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白领钱让我过意不去，还是打工

秋水伊人@

导游手记之五七：再作冯妇
        新冠病毒横扫全球，旅游彻底歇菜，达总麾下导游树倒猢狲散。老唐闲赋在家，各项开销却一如既往，两个孩子都在念大学，贷款已达上限，银行不肯再借贷，如蓝的脸色越来越严肃，老唐十分理解。回想卅多年前的大学校园，如蓝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爱慕者多，追求者众，若非错嫁老唐或许早就是富婆了。
        杜鲁多总理讲话中，专门提及旅游业遭受严重打击。加拿大政府也算够意思，因疫情失业在家的可以领取补助，每月两千加币。第二波疫情来临之际，又改换名义继续发钱，名之曰“加拿大复苏补助金”。不用干活，白白领钱，老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想想还有比自己更困难的，自己要打工糊口，把政府的福利留给更需要的人。
        老唐苦思冥想能干点啥，回去编程似不可能，早忘得一干二净；也曾在旅游淡季去搬家，结果弄坏老腰，挣的钱还不够治腰的；去餐馆洗碗吧，人家一看老唐的年龄，根本不肯用；忽忆念书时跟着干过装修，当年工友现在都作师傅、当老板了，赶紧开始联系。
        求仁得仁，第二周老唐就跟着铺地板了。刚开始每天都是腰酸背痛，筋疲力尽。老唐属于新手，技术活不大行，干的多是体力活，拆地毯、扛地板、搬工具、收垃圾之类。数十年来老唐枕戈待旦，每天四公里跑步，二百个俯卧撑，虽年过半百，自忖体力还算不错。
        一箱普通地板五六十磅，开始并没觉得重，到了下午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往二楼上搬都数着楼梯走，一级一级地上，越搬越沉，似乎都能听到汗珠砸在楼板上的声音，强弩之末不能断鲁缟也！当导游时接客带团，胡吃海喝，肚腩越来越厚。铺地板不到半年，腰细了不少，裤子都往下掉。那天偶遇达总，达总一脸的“友邦惊诧”，问老唐是不是病了？得知老唐在铺地板，立马满脸鄙夷之色。
        老唐倒是无所谓，凭劳力吃饭，不偷不抢过生活挺好的，从小就知道当国家主席和掏粪工都是为人民服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老唐最重时整个一个二百五，多年减肥无望，如今终于看到曙光，决心恢复到刚出国时的二百磅体重。达总冷笑一声说，就算体重降了，你这头发肯定是回不来了！
        铺地板不仅累，而且特别脏，电锯飞转，粉尘横飞，七窍里全是灰尘，鼻涕和痰都极其恶心。有时楼梯、扶手、栏杆等并不更换，只是翻新换色。所有部件都要拆下来，彻底打磨。换色要先用酸液除掉旧色，酸液弄到皮肤上烧灼得厉害，尤其不能搞到眼里。
        老唐大学念了十二年，一直都没戴眼镜，平时常以此为豪，此番专门买了护目镜戴上。打磨时粉尘弥漫，躲都躲不开，耳朵眼里全是灰尘，老唐觉得听力都下降了。戴口罩又太热，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想想那些战斗在抗疫一线的医生护士们，整天裹得严严实实，眼镜口罩手套一样不少，的确十分不容易。有的房东不让在室内操锯，必须到室外或车库里。

       

        图源：新浪

        师傅画好线后，老唐跑上跑下，切来锯去，一天下来腿肚子都哆嗦。遇上那种通风槽用木制风口的，必须锯得严丝合缝。这种情况下，师傅不大敢让老唐锯，都是本人亲自去。这种木风口是额外收费的，师傅为保证施工质量，一般都亲力亲为。老唐尝试着做了几个，速度慢，质量差。自我安慰说，这是卖油翁般的熟练活，只要师傅多给机会，多干几次就可以了。无他，唯手熟耳！
        干装修这种活，一般都是师傅负责买午饭，提供矿泉水，有时为了赶活，需要加班加点，晚上师傅会买点皮萨之类的。老唐从小就个子高、饭量大，师傅也是山东人，挺爽快，常额外给老唐多买点吃的。老唐心存感激，将心比心，都是全力以赴，从不偷懒。
        师傅和工友都抽烟，干一阵就要跑去抽烟。老唐这辈子一根烟都没抽过，以前看到达总抽烟，老唐总是嗤之以鼻。大家抽烟休息时，老唐继续干活，体力比一般的八零后、九零后都要好。
        去年老唐和如蓝到京都赏樱，在那参观了著名古迹二条城。建造时间相当于中国明朝晚期，是当年幕府将军在京都的行辕，四周城墙环绕，墙外沟壕宽阔。二条城内的走廊号称“鹂鸣地板”，人行其上会发出黄莺鸣叫般的声音，都说这是地板师傅的杰作，一旦有刺客进入，地板的声响就会暴露其踪迹。其实这根本就是误传，此声并非匠心独运设计而成，全因年久失修，固定地板的钉子松动，导致地板摩擦吱呀作响所致。
        类似“导游故事”老唐听过不少，伟大领袖早就说过“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由浅入深”，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老唐把这事说给师傅听，师傅也赞同老唐的看法。铺地板解决噪音是常见的一大难题，尤其是楼梯部分。楼梯因为走动较多，需要额外多用长螺丝加固，楼梯竖板底部的油漆要格外均匀，才能防止和减少噪音。更换地板、楼梯后是否有噪音是检验地板师傅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
        其实各行各业都有可比性，当导游和铺地板颇有些共同点。好的地板师傅根本不用打广告，都是回头客。客人互相介绍，凭口碑靠手工一年四季都会有活干。不能干一锤子买卖，经常被客人投诉的师傅肯定有问题。做工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老唐在加拿大盘踞已久，熟人朋友极多，到处帮师傅揽活，大家相互信任，良性互动，何乐不为！
        上次干搬家时，老唐曾巧遇当年在IBM的美女同事，人家给了不少小费，老唐感动得老泪欲滴。无巧不成书，这次换地板又碰上了。上回是刚买新居入住，老唐去搬家，这次是地毯换地板。升职当领导了，见到老唐依然热情有加，一口一个唐老师，弄得老唐挺不好意思，连称惭愧惭愧。聊天时说起当年一起扔飞镖，玩气垫冰球，又谈起部门的那个佘姓华人大佬，每次电话会议都被称为“女先生”（Mr. She），不禁哈哈大笑。那几天干活老唐格外有劲儿，师傅都不用买饭，都是那个老同事好吃好喝地招待。完工之后，老唐坚辞小费，只是请求多给师傅介绍点活。
        老唐久居多伦多，铺地板不仅常遇到熟人，还时还有奇遇。那天帮客人挪家具时，老唐看到墙上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是张全家福，端坐中间那位相貌堂堂，身穿六二式军装，肩扛两颗大星，妥妥的中将。老唐在国内大学读了七年文科，对党史军史还是有点知晓的，仔细一看这不是内谁吗？弱弱地问一句，方知女主人是将门之女。两人相谈甚欢，聊起中将指挥的几场著名战役，老唐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有些情节女主人都不知道，老唐也听到许多外人无从知晓的将门轶事，堪称铺地板的额外收获。
        铺地板都在室内，修建院子里的露台（Deck）则都是在室外。工作体验比铺地板好很多，质量要求没有室内地板那么高，师傅敢于放心大胆地让老唐尝试；灰尘少，地方也宽敞，不要担心碰这磕那的；老唐运气不错，赶上一个大活，参与修建了一处豪宅的大露台。豪宅置身一片绿荫之中，占地颇大，后院踢足球都没问题，还有个小巧的池塘。原先的露台虽然旧些，但还不错，房主嫌小，决定拆除重建，规划了蓝图，又订购了一个八角木亭，准备放在露台上，有钱任性，咋好咋建，不必太拘泥费用。
        师傅去豪宅实地考察了几次，提了几处中肯的修改意见，房主都欣然接受。光运材料就跑了好多趟，那个八角亭拿来的全是硕大的纸箱，所有配件连同螺栓螺母都配好了。挖地基，灌水泥，装立柱，钉横梁，铺面板，刷清漆，老唐师徒五人整整忙了十天，搭亭子又另外干了三天。彻底完工之后，大家看着自己的作品，挺有成就感，绿地上，水塘边，舒展的露台，精美的木亭，颇具江南园林的味道，如果再有几棵垂柳修竹就更棒了。
        拆除的旧露台要当垃圾扔掉，许多木料还不错，老唐每天都挑些拿回家，十几天下来最后剩下的全是真正的垃圾了。师傅挺开心，垃圾站是按照重量收费，少丢垃圾自然省钱。当然最开心是老唐，家里后院露台早已破烂不堪，老唐每年都在露台上摆百多个花盆种菜，院子里的地都用来种黄瓜，豆子，丝瓜这些需要搭架子的，或者是大蒜，韭菜，地瓜这些重要作物。
        花盆里种那些生长期短，收获快的菜，各类生菜，芹菜，油菜，小白菜，小香葱等。浇水施肥，露台面板损坏严重。老唐用刚刚学到的本领按损坏程度一点点，一块块地更换面板。原先破旧不堪，多处几乎一踩就断的露台逐渐“焕然一新”，再维持个十年八年绝无问题，老唐不禁联想到那个著名哲学悖论：忒修斯之船。
        老唐扪心自问：后院的那个露台还是原先的露台吗？公元一世纪时，古希腊的普鲁塔克首先提出这一悖论。那艘著名的战船忒修斯号，如果船上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均非原物，这还是原来那艘船吗？如果有人用替换下来的旧木头，重新组装一艘一模一样的船，是否是原来的战舰？人体细胞不断死亡和诞生，大概十年就换一轮。
        老唐这年龄，全身细胞都至少换过五回了，老唐还是那个曾经的小唐，大唐吗？都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老唐更欣赏的还是东坡的原句：万里归来颜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