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一章
“大佬,人带来了。”
陆行站在他那檀木大班台后面,听见手下人汇报,转过身来。
只见一年近五十的妇人跪在地上,两腿不住发颤,形容惊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更是吓得一抖。
陆行温和道:“张妈,多年不见,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可好?”
那妇人只是不住求饶,发狠地把头往地上磕,木地板咚咚作响。
陆行脸上慢慢收了笑,旁边立刻有人踹了她一脚:“陆先生问你话呢!聋了吗!”
妇人抬起头,青白的脸上隐隐爆出血丝,脖上青筋微微抽动:“大少爷,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苍天作证,我……”
陆行淡淡道:“哦?是哪件事?你不如说说。”
张妈哪敢明说,然而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这么多,脖子一伸道:“二少……”
陆行眼风一扫,旁边站着的人马上捂住她的嘴。
妇人一张口就知道说错话了,但是已经来不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她跟前。
陆行微微蹲下,凝视着她由于恐惧而突出的眼睛:“张妈,你是明白人。当年我送你去国外,供你们一家吃穿,这么多年生活无忧。我说话算话了,对不对?”
张妈已知无法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眼眶通红,惨然道:“大少爷,我从小就在陆家,如今死在这儿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我家男人和孩子实不知当年内情,求您网开一面,看在旧恩的面子上……”
陆行讽道:“旧恩?倒是新鲜……”话未说完,没料到张妈突然拼死挣开身后人的桎梏,奋力向前一扑,想要抓住陆行的裤脚。
陆行一时不防,吓了一跳,向后跌坐在地上。手下人匆忙举枪。
“砰”一声,惊飞了院中一群林鸟。
屋里,陆行的手下满头冷汗,连连赔罪。陆行接过手帕,擦掉了脸上凝滞的血肉。
他叫道:“林申。”林申连忙拿了黑色大氅,跟着他走出门。
陆家的院子很大,祖上传下来的,每代人扩修一点,就有了今天的局面,到了陆行手里尤其。都说男人最爱的三件,钱权和女人。陆行自问这三样他一样不沾,但也不否认钟情于一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是以从前南方三家,陆家独占鳌头的局面一去不回了。
林申落后陆行半步,看着一边黑幽幽的树林,若有所思。太阳落山,青砖上一片暖黄色的光。他快走几步,手里拿着那件黑色大氅。
“陆先生,起风了,衣服穿上吧。”陆行闻言停住。他身形修长,夕阳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林申给这条影子披上大氅,理了理衣领。
“林申,”陆行突然问,“你跟了我几年了?”“十年了,先生。”
陆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林申低低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昨天和江城的人在桃谷交上火了……”
陆行道:“你倒是行,最近江城风头大得很,连我都要让他三分呢。”桃谷是江城的地盘,他一直想着这块,也一直掂量着没动手,没想到这小子会擅自出兵。
林申道:“最近江城声势太大了,上次丢了的西津也还没拿回来……”这话说完,陆行看了他一眼,隐隐有赞赏的意味。
林申一直觉得这段时间陆行对他不冷不淡的,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这会儿才稍稍安心。
隐约可以听见喷泉的声音,天已经黑了,陆行说再往前走一段,有些时间没到喷泉那里转转。又走了几步,喷泉是看到了,没想到旁边还有个小男孩。
他站在喷泉边上玩水,陆行看到还以为是哪个手下的家属,他这个人性格软,对下属比较宽厚,这方面管得倒也不严,自己的院子是可以随便让他们逛的。
陆行喊道:“小孩!”招招手让他过来。男孩看着乖巧,陆行捏了捏他的脸,故意道:“是谁让你进来的,这地方随便乱跑可要杀头。”
小孩却没有惧色,一双黑眼睛亮得吓人,张口便道:“我妈妈让我在这儿的,没有随便乱跑。”
陆行笑道:“你妈妈是谁啊?”
小孩说了一个名字。
陆行一愣,接着看了林申一眼。林申立马会意,拉过小孩的手:“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临要走时,陆行却道:“算了。”他没再看那小孩,低声道:“随便找户人家,给点钱,不要声张。”
林申点头。
对于江城这个人,陆行知之甚少,他对他的了解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说明他并不关心,他站在一个施舍者的角度,江城追着的是从他手里漏出去的东西。就算没有江城,也会有李城王城。权力这个东西自古如此,王子的施舍,乞丐的幸福。陆行自认为是王子,那么乞丐就非江城莫属了。只是从前还有一个林家和江家平分秋色,这几年林家落魄了,儿子都送到陆行手下来,而江家渐渐起来,陆行不得不正视。
“太太呢?”
林申道:“太太下午出门说是去同学聚会了,晚饭不回来吃。”
陆行像是有些怅然:“又是什么同学?这段时间总往外跑,住在一起一天连一面都见不到,就这么不待见我?”
林申笑了笑,他和陆行素来亲厚,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女人总是爱玩的,先生平时总是拘着人,倒也怨不了太太。”
陆行感叹道:“老了老了。”仿佛是不经意间从眼角看着他:“比不上申弟了,芝连和我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都要多看你几眼呢。”
林申陪着笑,额角渗出几滴汗,夜风一吹又没了。
太危险了。他暗想,不能再等了。
凌晨的夜色中,房间里隐约传出几句暧昧的调笑。
男人的声音道:“事情怎么样?陆行已经在警告我了,再等下去有危险。”
那女人娇笑道:“别急,最迟下个月,陆行什么也发现不了的,你还不知道他?”她的发音模煳不清,带一点东亚口音。
林申喃喃道:“那可不一定……”陆行展现出来的,只是他想给他们看到的那一面。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要杀陆行?他对你不好么?”芝细白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指甲暗红,像一种动物。
林申道:“你还记不记得陆行有一个弟弟,你嫁过来不久就失踪了。”
芝惊讶道:“陆行杀了他?”
林申道:“我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要形容陆行,他觉得这个男人像一座冰山,你看到的永远是他表面那一部分。
林申又想起陆止,陆行唯一的亲弟,比陆行小了五岁,极正派的一个人。刚来陆家那会儿就是陆止一直在照顾他,没学上的时候教他读书写字。陆行一做不靠谱的事,陆止肯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当年陆行要娶这个日本女人,陆止差点把房顶都给掀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
也是一个可怜人。
芝咯咯笑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可真没看出来。”
是看不出来,这年头出来混的,谁脸上不带着面具。林申看着女人卷曲的头发,黑暗中像一把浓密的水藻。他感到窒息,恐惧感好像无处不在。
但他只是想活下去。
月底,陆行大办生日,江城亲自提着贺礼上门。穿过大厅里熙熙攘攘的男男女女,陆行坐在沙发上,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个男人。江城的面部轮廓非常深刻,高眉深目,有一种不能称之为英俊,但让所有女人趋之若鹜的魅力。陆行猜他有一半外族人的血统。
“陆大哥。”江城同样看见了他,大步上前,伸出一只手,“百闻不如一见。”
陆行看着他的眼睛,他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碧色的,这个男人有着狼一样的眼神。他没有伸出手,而是在他肩上一拍:“不敢当,江兄才是年轻有为。”
江城眉角一挑,这时一个身穿旗袍短发打卷的女人向他们走来。陆行微笑伸手搂着她的腰,介绍道:“这是我太太,芝。”
江城礼貌道:“陆太太。”那女人一笑。
陆行讨了个日本老婆的事当年闹得满城风雨,但这年头当街打死人都不稀奇了,娶日本女人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本女人其实和江南女人很像,小家碧玉。江城暗想陆行的女人和街上随便一个女人也没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陆行找这么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不仅如此,他的原因还昭然若揭,就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没有捅破。
大厅一阵喧闹,又进来了一群日本人。江城是敌视日本人的,早早躲开。陆行却免不了和这群人一阵叽里哌啦,等闲下来宴会已经开到一半了,今天来了不少名流,他让人放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曲子,坐在沙发上跟江城喝了几杯。
陆行道:“江先生不跳舞么?”
江城晃了晃酒杯,调笑道:“如是和陆先生来一曲倒是乐意之至。”
陆行也不介意他的轻佻,莞尔道:“可惜我不会。”旁边的芝站起来,踩着细细的高跟邀请道:“不知道江先生是否有意和我跳一曲?”
江城看了看陆行,见他微微颔首,脸上还挂着微笑。
江城从善如流地握住面前柔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城曾经觉得自己是了解陆行这个人的,现在又不一定了。江城在舞池里微微晃动身体,越过女人的头顶,他看见那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红酒杯。他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江城暗想,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谁都没想到,仅仅在陆行生日的一个月后,林申就联合日本人在陆家内部发动了叛乱,陆行与其夫人在一次外出途中失踪。江城隔岸观火,暂时稳定的局势又陷入了一片混乱。
江城没想到再次见到陆行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陆行身后只跟了两个拿行李的仆人,穿着整齐也掩饰不了狼狈之意,但他的神色仍像在参加一场上流阶层的宴会。
陆行说:“借我十万人,事成之后我这个位置你来坐。”
没想到江城拒绝了:“陆兄这就见外了。我正好看日本人不顺眼,算是让你搭个顺风车。”
陆行嘲道:“江先生这话说的,你这车我可不敢坐,等打完日本人,第二个恐怕就是陆某了吧。小弟不敢托大,日后能在大佬手下混口饭吃就得了。”江城这话早不说晚不说,偏选这个时候,显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江城笑道:“哪里是托大。既然如此,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家就是你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陆行懒得跟他耍花腔,他担心的是江城什么要求也没有,这才真正让他夙夜难安,他是不相信天下有白吃的午餐的,江城现在付出了什么,以后必然加倍拿回来,至于拿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但陆行现在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
曾经的陆家大佬屈身于江城的屋檐下,江城手下的人难免有些怨言,其中蒋慎言的反映尤其大。陆行是知道这个人的,出了名的能说会道,拿来当军师或者说客都是可用之才,他当初派人去请,结果被挡回来了,没想到后来投到了江城麾下。
陆行扼腕的同时又有点气愤,不明白为什么人才都往江城那儿跑,自己就只有个包藏祸心的林申。其实心知肚明江城在这方面比他更是块材料,但是如此难堪的事实放在明面上,到底令人有些忿忿不平。
蒋慎言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但是怎么说呢,这年头里的正义,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他在江城前面闹了几天,见没有用,就改成每天堵在陆行门前。
江城知道后还没来得及阻止,第二天人就从湖底漂上来了。来报告的人说是陆行亲自动的手。
别看这人几年来养尊处优,江城知道陆老爷子还在的时候陆行是专做这个的,就算现在手软了心也不会软。
蒋慎言死了,江城相当于没了一条胳膊,但是他一句话没说。他对于陆行几乎暧昧的容忍态度算是给其他人敲了一个警钟,陆行的日子一下子好过很多。
又过了几个月,年关将至,局势再混乱也阻止不了大家伙过年的热情。
十二月底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往江城这儿送东西。过年过节底下人会送点东西孝敬,陆行也是每年都拿的,可是看着一箱箱东西搬进江家客厅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嘴里酸道:“你这排场可真是大啊,之前我都没这待遇呢。”江城谦虚道:“哪里哪里,今年情况特殊,全托陆兄的福。”陆家失势,现在就他一家独大,所有人自然都上赶着巴结他。
陆行作势要踹,江城连忙脚底抹油跑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江城又抱了个箱子来找他,陆行鲜少见他这样,不由得好奇,探头一看发现箱子里装了两只狗仔。江城面上有些汗,笑道:“底下人说你成天到院子里去,知道你稀罕,那狗是别人送我、从小养熟了的,不好给你,就向人又要了两只小的。”
江家院子里养了只金毛,陆行刚来的时候还暗笑,心道女人家才爱养些猫啊狗啊的。之后每每看见江城和那狗玩的欢,久而久之竟然暗地里羡慕起来,有时候趁江城不在就到后院里去,没想到被人留意报告给了江城。本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陆行却没由得有些脸热。
两只小奶狗刚出生没多久,两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人。江城见他确实喜欢,就多说了一句:“养狗就是图个乐,别太上心了。”
陆行当时听了没觉得什么,事后再想起来,莫名有些心寒。
他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两只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年后,陆行手握江城的十万人马,一路北上,对林申发起了强力的反击。
林申手下的人虽多,但是管理松散,尾大不掉,途经之处就像蝗虫过境,手下人强盗土匪一样抢劫财物和女人,在当地非常不受欢迎,相比于江城纪律严明的队伍处于明显的劣势。加上林申和日本人的合作非常不稳定,左支右绌,一路溃败到清溪,再往后几公里就退无可退了。
当晚,陆行住在清溪城外的行军帐篷里,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他听到女人的哭声,匆忙披了件衣服走出帐篷,守在外面的人低声说:“巡逻的抓到了几个摸黑跑出城的日本人,正在审。”
陆行穿着单薄,慢慢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嵴传到脖颈。他向外走去,看见几个穿着黑衣的人跪在地上,为首竟然是一个女人。
他已有些预感,伸手撩开那女人凌乱的头发,认出了那张脸。
芝还在哭,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一群人谁都听不懂,唯一听得懂的那个站在原地不发一辞。
芝太害怕了,人在害怕的时候遇到熟悉的人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就像是落水的时候紧紧抱住一根浮木。但是她又因为极度恐惧,一句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这么容易暴露了。中国人和日本人其实是很像的。
但是此时此刻陆行同样一句日本话也听不进耳朵里,他看着芝因为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想着自己是爱过她的。总有人猜测他与芝结婚的目的,却没有人会想也许是因为爱。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如果这么想,那他为了这种情感而存在的前半生是不是也同样的没有意义呢?
陆行摸了摸芝的脸,他的手是温热的,女人的眼泪是冰凉的。是不是该放她一马?
他这么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下去了。
芝的尸体倒在地上,脸是紫红、扭曲的。陆行没有再看她一眼,厌烦地挥了挥手,几声肉体倒地发出的闷响。
他回到帐篷。片刻后,帐篷里映出微弱的火光,焦臭味渐渐弥漫开。陆行愣愣地看着不断攀升的幽蓝色火焰,勐地打了一个寒战。
数周后,被逼到绝境的林申迫不得已在平城和陆行展开决战,最后毫无悬念地被击溃,他手下打剩下的几万人全数被俘,林申则被单独关押在陆家。
陆行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江城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重新当回陆家大佬感觉如何?”
陆行道:“不错。”
江城别有深意道:“你可别乐不思蜀啊。”
陆行淡淡道:“我这才是蜀。”
江城在那头哈哈一笑。
陆行轻轻放下了电话,走到门外吩咐道:“客厅里还有几包茶叶,叫他们一起带上。”
林申已经被关了几天了,这几天陆行既没少他吃也没少他穿,林申从开始的慌乱渐渐平静下来,后来心里甚至有了点底气。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书,陆行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走进来。
陆家大佬大多数时间给人的感觉是普通的,并且令人舒适,就像是你在人群中随便一眼就能看到的一个人。即使作为死对头,林申也不得不承认,对这个人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唯一记得的是陆行好茶,然而这也算不得什么,更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做的事。林申自是不惮这样一个人,他怕的是陆行手里的那把枪。
陆行背着光站在门口,黑色短发细软服帖,拉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异而狰狞。
林申看见他拿在手里的一把□□,唿吸瞬间粗重起来。陆行身上是不带枪的,除了杀人的时候。
他绝望道:“大佬,你就饶我这一次吧。”
陆行的神情却很温和:“不说这个,我只是来和你叙叙旧。”他径自走到桌旁坐下,林申不敢阻拦,只好跟着坐在旁边,后面进来几人摆了茶又退出去。
陆行徐徐道:“我们快两年没见着了吧?”林申脸色悻悻,哪里敢回话,只一心想着怎么才能保住命。
陆行一哂,怎么看不出林申在想什么,只道他这个弟弟还是目光短浅,转了个话头道:“申弟还记得刚跟着我那会儿么?”
林申道:“记得。”
陆行道:“那时你才这么高。”他拿手比了比,极慢地吁出一口气:“十二年前,林叔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好好培养你。林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绝不会对他食言的。你自己说,这十几年我是否亏待过你。”
林申眼神一亮,瞬间找到了极好的由头,痛哭道:“大佬对我自然是没话说的,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求您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饶了我。”
陆行没有说话,拿起桌上青瓷茶壶,手腕一抖,白气氤氲。
直到林申脸上的表情微僵,陆行才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一物,掀开帕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鼻烟壶。
陆行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申细细观察,片刻后却无话可说,这东西不但普通,甚至还有点粗陋。
陆行淡淡道:“不记得了?这是当年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林申顿时有点尴尬,他自己是一点也记不起了,可想是年纪小的时候在路边地摊看着新鲜随手买的。
然而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林申复杂地看着陆行,眼中竟流露出一点真情,这时候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低声道:“大佬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我只是想活下去。”林申想起自己刚到陆家的时候,陆老先生刚去世,陆行年纪尚轻,一人力排众议保全了林申,此后对他不说推心置腹,也像亲兄弟一样亲厚。但是一个人背叛是不需要理由的,男人追逐权力是天性。林申想,为了权力而活,不也是一种活法么。
陆行嘴角挂着一丝细微的冷笑。活着,谁不是为了活着,只是人人都把这当成一个理由,倒显得活着是多么下作的一件事似得。他突然想到另一个弟弟,他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不论如何,他们今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陆行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是想要你死。”他把□□轻轻放在桌上,林申微一震。陆行看着他的双眼,他的虹膜黑里泛棕,是一双亚洲人的眼睛。
“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给了你一把枪,和我手里这把是一对,如果你还能找出来,我就放了你。”
林申面露喜色,其他东西还说不准,但枪械他一直仔细保留着。
片刻后陆行细细抚摩着眼前这把枪,黑色的枪身微微泛着冷光,显是这些年里一直被人好好保养了。
旁边的年轻人双眼隐隐发亮,白净的脸上有对生的喜悦。
还是个孩子。陆行想。他把枪一推,站起来。
林申急切道:“大佬……”
陆行说:“现在还不方便让你走,等晚上有人来带你出去。”
林申拽着陆行一只手,眼底发红。
陆行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嘴唇动了动,最后挣开双手。
他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看见林申站在窗边,眼睛望着门的方向。
凌晨一点,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边,愣愣看着窗外的月亮。
敲门声轻轻响起。
林申一下站起来,双手激动地微微发抖。他把窗户关好,从桌上拿起一个提包。
临出门前,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物什,手指摩挲片刻,又仔细放好。
门把手缓慢转动。
“砰”地一声脆响,空气细微震颤。林申浑然不觉,仍执拗地去拧那把手,不知为什么门开不了了。
他双手冰凉,拽着金属把手的手心里都是冷汗,艰难喘息片刻后小心去摸胸前口袋,里面的东西碎了。
陆行站在门外,死死盯着门上的那个小洞。门内传出一声闷响,过了一会儿,凝滞的血液蜿蜒流出门缝,蔓延到陆行脚前。
陆行鞋尖一抹,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狰狞发黑的痕迹。
一个月后,陆行带着江城几乎没有损失的十万人马,再加上投降的几万人,回到了江城的大本营临陶。说起来这几万人还是陆行的旧部,一路上与江城的部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军纪散漫而且好吃懒做,个个儿都是大爷。陆行带兵的水平确实不如江城,他也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索性自己一个人没留全给了江城。
至此又将近一年年关,林家彻底覆灭,陆家倒台,陆行屈身于江城麾下,江山易主,战火稍歇。
事后,江城曾经问过陆行为什么没有带着那十多万人东山再起,陆行淡淡答道:“江先生带兵有方,要是我强把人带走,你那些兵还不把我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江城哈哈一笑:“陆兄不必妄自菲薄嘛。”陆行看着他那副嘴脸,恨不得冲上去把他门牙揍掉。
江大佬自得一番后,忍不住问道:“听说那林申是你从小带大的,你怎舍得杀他?”
陆行道:“正是这样,才一定要杀。林申是我一手带大,养育之恩自不必说,他却反咬一口负我在先,江先生说该不该杀?”
江城唏嘘道:“即使如此,陆兄也太过铁石心肠。”
陆行冷笑:“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你现不听我的,处处留情,以后不定要怎么栽跟头。”他自以为好言相劝,江城却一点不领情,还反过来奚落他一番,不由怒从心起。
然而还是不自觉的想起那个年轻人。陆行始终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其实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从他对部下的态度可以看出来。陆行至今只有过一任妻子,没有孩子,他视林申为亲弟,早年事物不忙的时候甚至亲身教导。但他付出的感情似乎始终都没有回报。林申和芝,都是他曾经爱过的人,他不明白也不甘心,为什么这一份情感没有被珍惜,直到他想起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与他们之间,即使是爱,也不过是爱。人在江湖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既然如此,我死不如你死。然而他数次夜里惊悸,回忆起芝临死前的眼神和林申怀里那个被子弹穿透的鼻烟壶,都不住感到恐惧。
爱吗?他问。如果爱,错的又是谁?陆行想了又想,总不会是自己,他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江城冷不丁道:“那陆止呢?”
陆行浑身一震,江城极少看到他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玩味道:“当年你杀陆止是为什么?”
陆行冷冷道:“大佬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江城道:“我用一个秘密与你交换如何?”
陆行气极而笑,唾道:“当我稀罕你这秘密不成?”他嘴角挂起一丝细微的冷笑:“我今天还就告诉你,陆止那小子没死,只是被我赶出家门罢了。大佬还真是有闲心,哪家鸡零狗碎的事儿都要插上一脚。”
江城从善如流地八卦道:“做了什么事要被赶出家门?”
陆行道:“家丑不外扬,恕不奉告。”
江城面上带点遗憾:“喔——”片刻又问:“令弟现在在哪?”
陆行道:“我怎知?”
江城隐秘地微笑道:“我倒是知道,陆兄想不想……”
陆行不客气地打断道:“不必了,大佬请回吧。”
江城万般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还看了一眼陆行。陆行莫名其妙,被他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真是不像啊。陆止与陆行有些相似的脸浮现在江城脑海里,这两兄弟的脾气真是一点都不像。
江城想起陆止,那是一个极好的人。只可惜姓了陆,只可惜是陆行的弟弟。
陆行在江家的日子并不如其他人想的那么难过,相反,江城甚至给他安排了一个待遇不错的闲职。陆行屈居人下,竟然也不感到憋屈,整天熘猫逗狗,日子过得挺悠闲。江城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陆行想了一会儿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想四处走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也闷得慌。”江城笑道:“这几年还不行,以后等得空了我和你一起吧。”
生活一旦平静下来,日子就难捱得紧,人就是这样,总得找点事做。陆行一心血来潮,就让人找了几颗桃树种在花园里。江城觉得他是没事找事:“好好的,种桃树做什么?”
陆行反问道:“怎么?我在自家院子种棵桃树都不行么?”
江城不说话了。
陆行以为种树只是件小事,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听说挖出了不干净的东西。
手下来报告的时候江城刚好在旁边,陆行要去看看,他阻拦道:“算了,不是什么好的东西,看了脏眼睛。”
陆行讥道:“我看你也干净不到哪去,把人埋在自家院子里,你晚上睡得着么?”
这件事算是翻过了,桃树种下,第一年就开了花。陆行去看过几眼,那树的花开得艳丽,然而奇怪的是总让人看了感到心悸,于是他渐渐不去了。
当初的小狗仔没过一段时间就长到了陆行膝盖那么高,被陆行顿顿好肉喂得膘肥体壮。相比之下院子里的金毛就显出老态了,江城摸了摸大金毛的脑袋,笑叹道:“伙计,你老啦。”
金毛很温顺,舔了舔他粗糙布满枪茧的手心。
江城是一个讲究排场的人,他家的院子比陆行在平城的院子还要大,里面有一个人工湖,一片小树林。
两个人晚饭后经常到花园里散步,江城牵着大金毛,陆行牵着小金毛。江城在前面慢慢地走,嘴里说一些这几天有意思的见闻。
陆行恍惚觉得这一幕所不出的熟悉,那是林申还在的时候,他们在平城的院子里……再往前走就到了那棵桃树下面,陆行才发现有段时间没来了。桃树细细的枝干扭曲生长,像是重重鬼影,让人感到不祥。
狗突然一阵狂吠,江城被绳带着往旁边走了一步,突然停住脚,片刻后大笑道:“好狗!好狗啊!”
他剧烈咳嗽起来,呛了几口血沫。胸前银白的刀尖亮的晃眼,他低声道:“陆行,你这又是何必?!”
陆行站在他身后,静了片刻,半扶着把人放倒在地上道:“这次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等我到了下面再慢慢还。”
江城死死盯着他,陆行撇开脸,手一用力,刀子叮当一声摔在地上。江城嘴角溢血,脸上竟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再说不出话,他闭上眼,嘴唇微动,说了最后四个字。陆行看得清楚,那分明是“好自为之”。
深红色的血从江城的尸体下蔓延开,像一个大大的嘲笑,陆行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些痛苦。
“大佬……”埋伏在树林里的人走上来。“滚!”陆行暴喝一声,心里的烦躁像野火一样烧灼。
他匆忙转身,才走出几步突然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陆行突然想起那把刺偏了的刀,刚才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上面还带着江城的血,现在稳稳扎进了他的心脏。
江城的声音发飘,在他耳边响起:“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陆兄你教我的,这下可怨不得我了。”陆行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他想笑,但浑身无力。锋利的刀刃穿过他的身体,奇异的是他并不感到疼痛。他摸了摸刀尖,温热的。
江城看见他张了张嘴,立即凑近耳朵听,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再伸手去试,气息已经断了。
江城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口,脸色白得像鬼,在尸体旁边蹲了一会儿。旁边的手下一看形势不对立马倒戈,讨好道:“大佬,伤口要紧,回去包扎一下吧?”
江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忽然伸脚一踢。陆行翻了个身,面朝地蹭了一脸土,江城又把他翻回来,确定人已经死透了。
桃树的枝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笑。江城不知听谁说的,桃树吸了人血,花往往就会开的艳些。院子里的这颗,他记得年年都会开花,开始几年陆行还会去看,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了。
江城站在原地,隔着湖水看房子里的灯火,突然感到寒冷,一股凉意从他皮肤表面钻入,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一直深入到骨髓。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陆止走投无路,推开了江家的大门。那张脸江城现在还记得,渐渐与陆行此时带着土灰的脸重叠在一起。
手下站在树林里啪啪打蚊子,脸上被咬了两个大包。
“你。”江城突然道:“再带几个人,去给我把狗找回来,老的那只杀了,跟这人埋一起,就埋这。”算是让你们兄弟团聚,到了下面不要恨我。
终于不用喂蚊子了,那手下笑得脸皮发皱,脚跟一并,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是,大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