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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刚刚来到枫叶国的时候,和许多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们一样,对周遭的一切既好奇又忐忑,对未来的前景既向往又不安。那时候,我们每当遇到在这里生活了有些年头,已经摆脱了“生存焦虑”的华人,都会很羡慕很恭敬地招呼一声:“那您可算是老华侨了哇!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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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email protected]? Parzuchowski)
我从前遇到过的老华侨,都有各自用命运谱写出的移民故事,或悲怆,或凄凉,或丰盛,或恩典。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我也成了后来源源不断登陆枫叶国度的新移民眼里的“老华侨”。而频频回首自己三十年足迹的时候,我通过不停地给自己熬制无数锅的心灵鸡汤,终于把过去的眼泪委屈都炖成了精神大餐。
我所知道的最早的老华侨,是听另一位被我称呼为伯母的老华侨亲口诉说的。伯母是上海人,1949年去了香港定居,那时她还年轻。到了六十年代,中国大陆闹起了文革,伯母一家虽在香港,还是感受到了不安。那一个时间段,一大批香港人选择了移民。伯母说,其实我们在香港是舒适的,家里都有菲佣。人到中年,移民加国,一切从头开始。当我拖着采购的食品迎着风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也曾问过自己:“我们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然而,伯母接着说,“我遇到了一些老华侨,他们却非常羡慕我们这些新移民,因为我们后来者再也不用经历他们早年被歧视被排斥的苦难。一些老人拉着我讲述他们的故事,我才知道中国广
东有这么贫苦的地方,我才知道台山人即使不背井离乡也活不下去,我才知道加拿大对华工曾经多么残忍。” 伯母说她当时一边听一边哭,尤其当听到华人千辛万苦修完铁路后真的是被白人往海里赶...有人被逼到活活淹死。
听了最早的华工老人的心酸故事,伯母开始积极面对新时代的赐予,并很快在银行找到工作,一直干到退休。我当年作为初来者曾经在伯母家暂住过几天。前途未卜的我看着伯母坐在阳光普照的客厅沙发上悠然地给孙女编织毛衣当作消遣,不由自问: 我哪一天能够活成伯母的境界呢?结果伯母笑着安慰我:“你们这代人会比我们更强,不是猛龙不过海,能够出国留学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要担心,将来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走出国门的一批人,开始被我们后来的留学生们戏称为“老华侨”。因为他们早到了十年,八年,甚至只是早了五,六年,有些家庭就已经创出了相当稳定踏实的生活。教授我统计学的教授,就是来自上海的“老华侨”。她仅比我先来六年,就已经顺利拿到博士,被聘为我所就读院系的助理教授了。我叫她Q老师。Q老师作为过来人,十分明白我的“孤苦伶仃”,节假日她请我去她的公寓吃饭,完了还让我打包带回家。老师当时还未结婚,但是她那温馨雅致的单身公寓,就让穷学生我望尘莫及了。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老华侨们拥有的岁月静好,曾经在我这个初到者眼里如同九天揽月一般遥不可及。然而当我埋着头扑腾完了学位,扑腾完了移民,扑腾完了工作后,抬起眼来环顾四方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也成了静好一族。如果心无旁骛,坚定扎根的话,新生活的建立,总比想象的更快,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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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email protected]Ashim D'Silva)
再后来,中国人开始跳过留学,直接以技术移民和投资移民的方式来到加国。这些移民好像一扇扇窗口,让我看到了大洋彼岸的腾飞发展,让久未归去的我惊奇不已。许多新移民们在国内都是人龙人凤,来到加国还是要经历重新定位的磨合过程。但是毕竟不同于我们当年赤手空拳的老留学生,他们的起点和期待都高了很多。在他们眼里,我的留学生涯,有点苦得不可思议了。
近几年来,办公室里新添了不少年轻孩子。一聊,原来都是新一代留学生,学成之后顺利上岗。
她们管我叫“姐”,其实我比她们大了有一辈了。年轻人都很有职业规划,该考什么专业证书,门道清楚得很。不过她们对今后是归是留似乎还没完全拿定主意,毕竟,时代不同了,中国人越来越有底气去衡量适合自己的取和舍。我这个三十年不挪窝的老华侨,在孩子们看来,真是恐龙级别了。
“谁都有变老的那一天”, 这句话,原本是提醒年轻人不要忘记体谅老人。不过我觉得,把这句话改成“谁都有熬成老华侨的那一天”来送给新移民,也非常合适。
新移民和老华侨的互动也有一些有趣的规律。比如新移民初来还没有摸清门道的时候,会很羡慕和佩服老华侨。等到他们站稳了脚跟并且青出于蓝的时候,又会觉得老华侨也就那么回事。那多半是移民自我感觉最好的阶段。等到渐渐适应下来的新移民们开始学得像加拿大人那样淡定缓慢的时候,又有更新的移民们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带着更鼓胀的腰包,更高规格的期望,来与前人们“讨教”。
有人相信,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移民会在新大陆更加昂首挺胸。腰包鼓胀能够带来的方便和舒适自不必说,但要说这与赢得尊重和融入主流有什么必然联系,我好像并没有看出来。我是从艰难的起始一步步过来的。我深刻明白贫穷的钳制和心酸。庆幸的是,加拿大本土文化里,势利的东西并不多。我遇到过的加拿大人,既不媚富也不仇富。他们具有丰富的同情,乐于相助。我一路上得到过的关照和扶持,可以数算成书。
在从新移民到老华侨的路上,有人欢喜有人失望。我发现移民的初衷不同,期望也不同。比如有人厌倦宗祖国人情网罗的纠缠束缚,追求简单自然的人际关系,那他就能更加适应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生活。比如有人对制度与个人的关系特别敏感,于是他们用脚投票,决绝而坚定,像旅居美国的张爱玲女士,还有声称“我没有乡愁”的余英时先生。对我来说,我真是非常感谢当年申请出国时在各个衙门遇到的阻拦,没有这些痛苦,我不会这么懂得珍惜加拿大的一切。
移民的初衷,大致都一样: For Better Life 。只是每个人对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理解各有不同。其实圣经里充满了各样的“移民”故事,每个故事对我们今天依然都是震撼都是启发。比如上帝示意亚伯拉罕离开故土,去到祂应许的地方; 比如上帝吩咐罗得带领家眷离开索多玛,永不回头; 而最恢弘的篇章,应该是摩西率众浩浩荡荡出埃及了。因为当今世道纷乱,我有感重读了“出埃及记”。当读到以色列人在移民路上反悔抱怨,嫌弃辛苦; 读到他们吵闹说在埃及虽然身为奴隶,但是吃香喝辣,有啥不好?! 我仿佛有似曾相识之感。这,或许就是一个典型的关于移民初衷的实例: 对于什么是好的生活,每个人的理解可以如此千差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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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email protected] Garratt)
最近因为疫情防控,据说国人的移民意愿大大高涨,而枫叶国又一次成了移民目的地首选。看来,移民将永远是后浪推前浪,千帆竟驶过。"出埃及记"告诉我们,离开故土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抵达“流奶与蜜”的地方,还需要经过旷野的跋涉,信心的考验。只有上帝眼里“配得”的人,才能走完这样的旅程。当初与摩西一起走出埃及的浩众,全部迷失在路上。是他们的子孙后代,才终于进到迦南之地。
我过去做新移民的时候,并不喜欢唐人街,中国城,认为那些属于“过”的故事,与现代又西化的我不再相干。今天当我自己“熬”成了老华侨,我的心态完全变了。甚至,当我在墓园读着一个个华夏名字,我的心里都有莫名的感动。是他们的卑微开创,他们的隐忍坚持,他们的平权努力,让后代如我,有幸生活在更包容更平等的加拿大。是的,是这些苦难的老华侨,而不是越来越强悍,越来越富豪的“祖国”,让我们昂首挺胸。
三十年了,我也曾在困苦孤单的时候频频回首张望,“缅怀”从前,质疑过未来。我也常常软弱。
今写下这篇,留作自勉,不断提醒自己,路,永远在前方,也只能在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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