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温柔以待：火化仪式让家属参观

重剑

--------妈妈书之观礼火葬防腐仪式
        亲爱的妈妈：
        上封信中我提到了关于被信仰抚慰的土葬仪式，现在就不得不再说说关于新冠肺炎死者的火化仪式了。周末观礼之后的周一，我在宝积山的三个小时目睹了三个新冠肺炎死者的葬礼，真可以说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早上9：00 我准时踏入大厅，看见整个大厅孤零零就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见我进来甚至都没有丝毫反应。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花圈花篮花环，也没有任何供品供果香炉油灯，甚至都没有一帧遗像一把鲜花，什么都没有！主管麦克见我来了，就按照事先安排，准备盖棺移灵入车。
        他悄悄问那女子要不要看盖棺，就是看逝者最后一眼。那女子显然受惊了，第一次抬起迷离的双眼，跌跌撞撞移向棺木，我随她一起看进去，一个面色特别异常的长者嘴巴上被绑着一条白色的带子，说不出来的荒诞惊悚且压抑凄凉。随着棺盖“哐当”一声合拢，女子突然嘤嘤哭出了声，喊了声含混的“爸爸”！我转头看她，见她仍旧眼光游离失魂落魄，停在五步之外。这疫情中的五步，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离开大厅我问麦克什么情况，他说逝者两周前就走了，可是必须要停尸两周。因为这个女儿接近了新冠肺炎死者爸爸，必须隔离两周才能跟我们合作吊唁并下葬。遗体已经做过防腐，布条是防腐后加上的，而且在冰柜里放了两周，虽然面色异样，病毒传染的担心倒是多虑了。真不敢想象这个女子，怎么在悲痛欲绝中独自在家隔离，过完人生恐怕是最凄苦最绝望的这两周？
        妈妈，我突然非常非常感慨，如果世上只有我可以被依靠，妈妈，我想我也必须像这女子一样独自坚毅地挺立着。只是想想我要孤苦伶仃面对这巨大的伤痛，以至于痛至骨髓继而麻木呆滞，身旁已经没有一个肩膀可以依赖，甚至没人能递上一张纸巾，安慰我长嘶高吼哽咽抽泣。仅仅想象一下，已经足够让我崩溃大哭情不自已！我忽然有种强烈冲动想要拥抱这女子，只想让她的头能靠上我的肩膀，哪怕一秒钟也好！亲爱的妈妈，此情此景，我真的眼目湿润难以判定，到底是躺在棺里不幸？还是站在外面更不幸？
        麦克一边把老伯棺木移上灵车一边介绍说，疫情期间，所有火化仪式都不让家属参观了，甚至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火化炉的工作范围了！麦克交代说这个老伯伯要送去火化，这就是为什么他女儿还独自留在吊唁厅，而不参加火化观礼的原因。因为此次任务就我和麦克两人，我于是大胆建议这次由我送老伯伯去“山地”。麦克稍一迟疑竟然同意了，他说并不需要特别的牌照开这辆灵车。于是我郑重打开沉甸甸的车门，鞠躬坐进驾驶室，平生第一次开着加长版凯迪拉克驰行了50公里。
        沿着宝积山一直朝北开，“山地”是一处坐落在一大片空旷场地上，风景如画兼有火化功能和墓园土葬服务的一个大型丧葬服务机构。也是周末我观礼的第一个土葬仪式举行的场所，今天再来已经是第二次了。
        麦克指导我把车子缓慢地停靠在一个有升高台阶的后门位置，说他要去前面递交文件，我立刻手心开始冒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车里。我于是赶紧和他一起下车，站在车门前向老伯默哀！好在很快麦克就返回，我们继续坐回车里等机构回复和棺木交接。大约一刻钟左右，车后门被打开，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跟我们打过招呼就把老伯连棺木一起领走了！
        这样一对一对交接，在疫情中已经是日常程序，因此不会搞混或者弄丢。因为没有家属观礼或者家属要求按下火化按钮，殡葬师的工作在遗体火化进程中，减省了很多繁复的程序，麦克说这恐怕是新冠肺炎流行带来的唯一的好处。送别老伯，我当下松了一大口气，于是脚踩油门继续开着加长凯迪拉克顺利返回宝积山，怎么说呢？这车确实开起来挺飒的。
        重进大厅，孤零零中年女儿早已杳无踪影，下一场主角已然粉墨登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非常荒谬滑稽却又端端正正地，带着一个蓝色口罩。这个世上，能呼吸的上街游行抗议戴口罩，不能呼吸的却被迫着，展览一般扣上一个口罩。妈妈，真的不可思议吧，关于口罩我曾义愤填膺，有专门一篇，这里就不累述了。但是，真的，眼前这一幕惨剧，如果您不同意我也可以称之为闹剧，真让人有控制不住的冲动，想冲着不管什么大声呐喊出来，仅仅喊出“傻逼”也可以解解气啊！
        房间正中露丝正在低头粘粘一些手工作品。她是主管麦克的太太，经常来宝积山帮忙。我看到除了露丝手上这件房子，棺木旁边已经堆积了满满一地的手工作品。在当下飞船载人登月，万里视频相见的年代里，看到这么多的烧纸手工，着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一点幼稚可笑，还连带一点诡异蹊跷。
        我再也没有在这厅里停留一秒钟的勇气。妈妈，您知道么？这是我来宝积山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就是不假思索落荒而逃，一股浓烈的厌恶，排山倒海横冲直撞袭来，我觉得我已经初步战胜了恐惧，可这不由分说的厌恶，彻底把我打垮。妈妈，我知道我其实没有任何资格产生任何情绪包括厌烦，我只是一个游手好闲到处参观的实习生而已，我懂的，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分量。
        妈妈，您能想得到吗？我竟然逃进了“后面”，不可思议吧！这里曾经是我千方百计要躲避开的军事重地，现在竟然不假思索冲进来，只是要压制我那心中不断升腾起来，本来不该有的厌烦。
        在后面，我第一次见到了正在做防腐的总经理本人，我曾经听麦克不止一次提到色里安。因为专业的申请要求里有一项，必须提供殡仪馆主管签字的推荐信条款，麦克总是推到色里安那里，我今天终于有机会提到关于推荐信的事情。
        今天“后面”非常拥挤忙碌，里面防腐的台子上两个，靠墙穿好衣服一个，外间四五个台子摆得满满当当。除了里间正在做防腐的色里安，外间还有两个年轻女殡葬师正在忙碌。我刚进门，只见从后门又挤进来另外两个推车的殡葬师，车上分别装着白色的袋子。我跟色里安打过招呼就站在里间门口仅有的一小块地方看他做防腐。
        这是一个瘦弱的老人家大约六十岁上下年纪，身上还穿着纸尿裤，应该是昨天在医院刚刚去世的，我看到名牌上写着“rishi”。色里安小心脱下沾有秽物的纸尿裤，开始拿起一个细长透明的塑料管子冲洗rishi，他用专门的清洁剂，帮助rishi仔仔细细清洁了头面部和下体，动作手法温柔又体贴。然后他把管子固定在铁台子上。他从柜子中拿起一个订书机模样的工具在rishi上下颌部位分别压了两下，然后用一根细铁丝上下穿梭缝合了rishi那已然无法合拢的口腔，之后他塞了一团棉花在下唇部位，让rishi的嘴唇看起来更加自然。接着他拿起一把美工刀形状的利刃并剪下来一截棉线，我看到他在rishi颈动脉部位切开一条小口子大约四五厘米长，色里安介绍说现在要用防腐液代替血液灌进遗体中。
        Rishi实在太瘦弱了，已经没有多少血液需要替换，它们沿着倾斜的台面流进铁桌子一角特设的一个管子中，管子直接接进旁边的一个马桶。色里安把一桶红色的防腐液倒进马桶旁边铁台子上的一个仪器中，仪器连着一个细细的红蓝相间的管子一直连到rishi的脖颈切开处。液体置换完毕，色里安用白色棉线缝合了切口。这时色里安走到rishi左面停在腹部位置，怎么讲呢？有一种手起刀落的感觉，他突然把一根铁杵模样工具插入了rishi左下腹，然后在里面开始捣鼓，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捣鼓”的感觉，我真心不知道这捣鼓搅动，怎么可能帮到rishi保持面色红润嘴唇粉嫩。大约捣鼓了两分钟左右，色里安抽出工具，缝合了洞口，轻松告诉我结束了！哎呀，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
        妈妈，您可能不知道，这个防腐的手艺就是专业要去学习的主要内容，就像当初我专门抽出前前后后大约两年时间，去学习洗牙师专业一样，有严格的课程安排和实习要求，也有专门的学院管理从业人员，从业人员每年都要缴纳会费并接受监督管理，并在从业过程中持续更新地不断学习相关的教育课程。我在疫情再就业篇里提到过关于手艺的问题，其实中国人很喜欢掌握一门有传承的技艺，所以才有“技多不压身”的传统观念。华人家长们在帮助孩子们选定学习专业，规划人生路途方向的时候，也大多会考虑掌握一门手艺优先，所以计算机会计牙医兽医之类的专业非常热门。
        看色里安做完rishi的防腐，我支支吾吾提起推荐信的事情，这个二十八岁的总经理干净利索，非常爽快点头同意。他一边把rishi包进一块干净的黄布，一边请我帮他打开冷库大门，我于是赶忙让道一边。此时，My God！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双眼，只见色里安直接抱起rishi进入了冷库！我的天呀！此时我只有呼天抢地才能表达我的惊诧，他竟然，竟然直接抱着rishi！怎么说呢，几乎所有的家属，可以说我们身边每一个普通人吧，在亲人亡故之后都不太再愿意碰触亲近他们，好像尸体会引起怎样的绝命危险或者恶毒威胁到现存的个体。
        很多老式的观念和想法把尸体描绘得丑陋不堪寓意恐怖，反正关于死亡有太多内容需要探讨。这里仅仅先撕裂这厚重黑幕的一点点吧，只谈接触遗体这一点，从我稀里糊涂刚刚入门，尚未有任何碰触接近的个人经验，仅仅凭借新鲜好奇的实习生的所见所闻来看，遗体并不可怕，相反，经过处理后，他们看起来生动自然，而且，将心比心地看，毫无疑问的，殡仪馆从业人员比死者家属更人性化地对待和处理逝者遗体。这些曾经活生生跟你说话跟你微笑跟你玩耍的人，在殡葬师的帮助下，可以重新散发出一些光彩，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吧！
        妈妈，我知道信写到这里，您已经看得毛骨悚然精疲力竭了。我完全理解，也可以想象：一个普通如您的人，一个惧怕死亡，拒谈死亡的人，此时心里所引起的 巨大震动和深度不适，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但就像我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复提到的一样：不管我们怎样忌讳逃避，怎么闪烁躲藏，终究我们必须面对死亡，先是别人的死亡，继而就是我们自己的死亡。
        多一些深入思考多一份耐心了解，就少一分惊慌忙乱少一份手足无措。您所求的坦然安详的神力，也全部握在您自己手中！这就是我每天不停歇地写这些信的原因，尽管会引起诸多不适，我坚持写，写自己的一点一滴见闻和每分每秒感受，我不停祈求您来读这些信，真的是希望能帮助您，帮助所有人，通过更多的了解去认识生命认识死亡，进而认识我们自己，并能从中真正获益！
        好吧，妈妈，我下次一定换一个稍微轻松的话题谈谈。
        爱您的小芙蓉
        五月二十八日
        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