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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自述:我在监狱与12个女囚犯单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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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8 09:08: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国是世界上囚犯人数最多的国家,关押在监狱里的囚犯已经超过212万。为了降低犯罪率,帮助囚犯在出狱后就业,美国政府通过监狱教育计划招募志愿者进入监狱里教书,现居纽约的华裔作曲家王婕是其中的志愿者之一。
以下是王婕的口述。

△作曲家王婕
我进过很多次监狱。
从纽约州、明尼苏达州到佐治亚州,我在不同的监狱里从事音乐教学。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次,我走到教室里,人还没有坐下,就听到劈头盖脸一句质问:你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我望过去,是一个看起来性格要强的女囚犯。她坐在那儿,满脸不屑。我一下子僵住了,感觉自己被逼进角落。心想,她为什么要这样挑衅我?
在进去之前,我以为好像还可以戴着面具去对待她们,可是她的话把我吓住了。我想起一位从业三十年的心理咨询师朋友曾告诫我,监狱里的囚犯有着极其灵敏的嗅觉,只要不诚实,她马上就能感受到。这位朋友多次进出监狱,对眼前的这个群体有深刻的了解。
我决定坦然地回答她。我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给你们上课,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是非常幸运的人,从小被给予了音乐的天赋,音乐一直陪伴着我,终身受益,今天我想把这个“财富”分享给你们。 没有人逼我,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从此变得非常积极。
在女子监狱教学的900天

△明尼苏达州沙科皮女子监狱学生上课。来源:prison fellowship
那是我第一次入狱教学,持续了两年半,在明尼苏达州沙科皮(Shakopee)的女子监狱。
在美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监狱都是私人的。由于不是统一管理,每个监狱的规定都不一样。明尼苏达州的州立女子监狱不分犯罪严重性,在这里,杀人犯跟酒后驾车的罪犯平起平坐。
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我选择了女子监狱尝试第一次教学。我记不清楚谁跟我说过,女囚犯不会打你,她们的武器是情感,会用情感来“操纵”你。或许表面上看去,她们很友好,跟那些社交能力较强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你根本看不出来她们是做过非常可怕事情的人。
女子监狱的副监狱长说,如果这个世界上30%的男人决定做好爸爸,做好丈夫,这里70%的女囚都不会在监狱里。

△明尼苏达州沙科皮女子监狱门口,监狱对面就是普通民宅。
进监狱之前,政府对我们进行了背景调查,最基础的条件是美国公民身份、没有犯罪背景。监狱对着装也有要求,比如不能穿监狱里囚犯同样颜色的衣服,不能穿有钢圈的胸衣,不能穿紧身裤。哪怕是练瑜伽的紧身裤。
所有义工都要经过一整天的培训,主要内容是观看教育纪录片。有一个狱警坐在那儿监督我们,必须要把这些材料都吸收进去,牢牢记住。
对任何进入者的严格筛选和教育,是保护囚犯的重要措施。就像在大学里,教授和学生之间不能谈恋爱一样。在监狱里,囚犯是没有任何权利、没有任何力量的,任何人对他们来说都高高在上,很容易被以强欺弱。

△女子监狱杂志里刊登我上课的画面
我在女子监狱教复调对位,这门课讲音乐理论,很枯燥。上课时,狱警看囚犯都坐稳了,就会离开教室,留下我和囚犯单独相处。
同样一门课,如果在纽约大学,班里20来个学生大概有一到两个比较积极,有四到五个坐在后面开小差,其他人都在中间打瞌睡。但在女子监狱,一半人非常积极,另一半就坐在后面看,两极化十分明显。
他们对音乐的感知力超出了我的想象。有一个50多岁的女囚犯,很有音乐天赋,会在课上提出对复调解题的建议。我把她的建议写到了白板上,惊奇地发现她的方案比我的方案更好听。

△沙科皮女子监狱的杂志
我记得有一个囚犯是被轮椅推进来的。一开始,她的脸上显出一副“我这辈子什么事情没有见过”的傲慢表情。然而上完课,当所有人都开始鼓掌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那个坐着轮椅的囚犯,正竭尽全力用两只手撑着轮椅扶手想要站起来,我能感到她很激动。
我通常一周去三天女子监狱,一个屋子里有12个囚犯。我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可以进行很直接的对话。
她们慢慢对我产生了信任,开始跟我说一些她们的经历。有一个女囚犯,整天忍不住要说话,忍不住要写诗,你只要站在那儿,她就霹雳啪啦地来跟你说话。 但这是一所“无触碰”监狱,囚犯不可以触碰其他任何人,所以她们不能和我握手或拥抱。
为女子监狱写歌剧

△在歌剧院首演前,我和朱宜为观众介绍剧情,分享创作过程。
教学后期,我的编剧朋友朱宜也参与到项目中,负责教她们歌词写作。我们根据监狱里的教学经历,她写剧本,我作曲,一起创作了一部新歌剧——《It Rained On Shakopee》(下起了雨的沙科皮)。这是一个关于母亲节的故事。有一位囚犯,已经做了妈妈,每年母亲节,她的女儿都会来监狱里看她。那天在下雨,她等啊等,女儿没有来。
这部歌剧在2017年首演,不管在监狱还是在歌剧院演完以后,观众席里都有很多人被触动而哭泣。我从事古典音乐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那真的很感人。

△我为囚犯女声小组唱而作,此片段在歌剧“It Rained OnShakopee”作尾声。

△女子监狱生活的歌剧“It Rained On Shakopee”总谱封面
后来我才得知,这些女囚犯中,有人是酒后驾车的,有人是盗窃、抢劫,还有杀人犯。美国犯罪记录是公开的,当时朱宜还查到其中杀人犯的犯罪记录,她的脸色一下子被吓紫了。其实我也惊讶,但是我“伪装”得比较到位。
我以前觉得囚犯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好像只能被看作“囚犯”。但是当我进去,到他们中间,我觉得他们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有求知欲,有普通人的情感。我想,如果他们从小能得到好人、善人 的理解,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开始意识到,其实人和人之间太多心里的东西是相通的,只能用语言交流难免会积累障碍。这些相通之处就是这样被锁在肋骨的后面,突然有一天醒过来,自己都不知道钥匙丢哪儿了。但是我从事古典音乐,我的母语是艺术,我必须探索别人肋骨后面被锁住的,那些难言的东西。

△在郊外的餐馆校谱,我在 明尼苏达州的临时工作室
我从4岁开始学音乐。一开始考上海音乐学院附小、附中,没有考上,去了区重点中学。从那时起,由于住校,我没有 办法继续练琴。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我在心里暗暗准备,一定要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大学部, 最后我如愿考上作曲系的音响工程专业,学了一年半左右,又进入曼哈顿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之后一直在美国深造。
在国内时,我的恩师杨立青老师一直把我留在身边,一对一地教我钢琴和作曲。 后来我到国外,教我的老师都是伟大的音乐家、教育家。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那个境界。
我觉得这些学问太深奥了,它给我很强的困惑感。这些困惑感成为我存在的基础,我每天抱着这样的基础去工作。即使到了监狱以后,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我现在更多的是问题,而不是答案。
申请进入美国监狱教学

△沃尔基尔监狱人员毕业典礼。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视频截图
我了解到能去监狱教学源于五年前的一个契机。
2015年,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创建了一个试点项目,允许一定数量的囚犯获得佩尔助学金(Pell grants)。随后,47个州的200多所大学表示愿意为囚犯开办教育项目,以帮助囚犯在监狱里获得普通或高级学位,帮助他们在出狱后找到谋生的方法,并减少再犯率。
纽约大学也是项目的参与者之一。他们拿到了一批州政府拨款,寻找愿意去监狱教书的老师。我当时正在纽约大学文理学院音乐系做博士研究,刚好看到各个学院张贴的招募告示,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挑战。
读博期间,我曾给本科的学生上音乐理论课,这让我对古典音乐普及教育 产生兴趣。这些学生家庭背景都很好,但整天给他们上课有点单一。我想,身处监狱的人会是不一样的听众,或许能带给我不同的教学灵感启发。

△监狱里的学生写给我的感谢信
但监狱里没有任何乐器,这对于音乐教学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怎样把课程教好?我开始思考它。
通过纽约大学内部邮件,我申请了这个项目,顺利收到面试通知。2016年3月,我在学校一所崭新的大楼里面试,见到了监狱教育项目的负责人,他是纽约大学的教授。他告诉我,创造音乐教学的条件很难。在监狱里,避免事故已经是首要任务,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连笔都要一根一根发,出来再一根一根数,不能少,害怕成为凶器。
我是个不怕困难的人, 也很想把我在音乐普及教学的一些想法在监狱实践下去。项目申请几个月后,我写出来一部分教案和一个小练习曲,准备在没有乐器的情况下,用拍手来实现教学。

△沃尔基尔监狱教学情况。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
面试后不久,我被邀请到纽约州对接的一所男子监狱沃尔基尔(Wallkill)监狱去考察,参加囚犯的毕业典礼,相当于一次阶段性课程汇报。
监狱对囚犯进行知识的传授的现象早在19世纪初期就已经有了,最初是美国牧师为了给囚犯进行宗教引导而发起的监狱教育计划,帮助囚犯阅读圣经和其他宗教的书籍,后来,监狱教学才陆续展开。
监狱教育不仅能提升囚犯的整体素质,还能为政府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每在监狱教育上花费1美元,就可以节省4至5美元的监狱开销。
美国有各种各样的监狱,按照高危人群、中危人群、低危人群分成不同的档次。比较大的州,如纽约州,仅男囚犯就有好几种监狱类型。监狱里有着鲜明的阶级,犯过罪的警察和性侵犯位于阶级的最底层,尤其是针对孩子、未成年人的性侵。这些人一旦进入监狱,马上就会遭到暴力。所以在纽约州,性侵犯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监狱,跟普通犯罪区隔开。
第一次进监狱考察,我坐在囚犯中间

△沃尔基尔监狱里上课的学生。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
我去的这所监狱是综合性的,从犯罪严重性来说大约处于中等位置,囚犯可以自由走动。在申请的时候,我签署过很多材料。其中有一条是说,如果你被犯人绑架了,州政府没有义务出面交涉。这让我感到害怕。
我们一共20多个人来。有几个副教授已经在这里教过一学期,我看到其中有一名亚洲女性。我好像得到了宽慰,心想她教了一个学期还活着,那一定没事儿。
但一进去,就太吓人。毕业典礼在体育馆进行,体育馆只有一排一排的椅子,我问,我坐哪儿?他们说 ,大家都是随便坐。 当时有将近100个囚犯,都已经坐好了,我挑了个空椅子坐下,左边是个囚犯,右边也是个囚犯,前边有好几排囚犯,后边也是好几排。
坐在我左边的黑人头上戴着一顶自己织的帽子,跟菩萨一样,非常平静。我坐下时,他对我点了点头,我也跟他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坐在囚犯中间。我觉得很不安全,我到处看那些警卫,有一些警卫脸都是红红的。我就想,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看他们很紧张,我也开始紧张。

△沃尔基尔监狱内的囚犯接受纽约大学通识教育文学学士学位证书
毕业典礼开始了。每个人会轮流上台去,朗读他们写的作文,读着读着泪流满面。我就像在听演讲,一下子也被震撼到了。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试图从他们的作文里听出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写得非常感人。那时我想,原来我们的工作可以让他们产生那么强烈的满足感。
可惜的是,纽约大学最终决定走实用型路线,取消了音乐课。他们认为音乐对于这些将要出狱的囚犯用处不大,因为出狱后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工作。
但我的内心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
监狱艺术教育的探路
之后我又得知美国中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艺术基金项目,专门拨款给纽约市的艺术家。基金里有个条件是,艺术家要到当地的社区服务。我想到了监狱里的人们,觉得可以利用这个基金,到监狱里采风,给他们上一些音乐课,顺便为我的艺术作品找找灵感。
我提交了申请,并顺利拿到基金。在那之前,音乐家、演奏家偶尔会到监狱里做义演活动,但没有任何作曲家进监狱的前例,所以我也算是探路人。这并不容易。

△我与沙科皮女子监狱的图书馆长合影,这所监狱是全美拥有最大藏书量的监狱。
我花了一年时间与沙科皮女子监狱交涉,让他们同意我进去。起初,我的申请理由是采访囚犯,为他们写歌剧,但这个理由连续三次都被当地州立政府否决。当时我有些心灰意冷,已经开始考虑把基金退回去。
后来,我找到基金会的总监,跟我一起去监狱见副监狱长。刚进会议室,副狱长第一句话就告诉我,我的采访项目已经被砍掉了。整个屋子陷入沉默,没人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我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已经搞了这么多事情,非常麻烦你们了,很过意不去。反正我现在就在明州,不如就以志愿者的身份来为囚犯进行音乐教育。
没想到一提到“教育”这个词,副监狱长立马就给我开了“绿灯”。随后,我以教育为主线重新设计整个项目,毫无阻力地就批下来了。我才恍然大悟,这一年多来,我像西西弗斯一样,整天把石头往坡上推,上去了又掉下来。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那就试试这个,试试那个,看看哪一条路行得通。原来一切都基于一个小小的关键词上的偏差。
为了申请这个项目,我还特地请教过心理咨询师好友。他现在在退伍军人协会里担任主治心理医生,专门给从战地回来的、受过精神创伤的军人做咨询。他告诉我很多人进监狱是因为从小受了比较严重的精神创伤,并教我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们做了一整天的演习,他扮演囚犯。我因此了解到,一旦囚犯在我眼前发疯,该用什么心理学技巧让他们慢慢平静下来。
囚犯送了我两幅画

△我在佐治亚州沃克监狱和Holly一起演出。
在明尼苏达州女子监狱的两年半里,我抽空还去了佐治亚州的一所男子监狱——沃克(walker)监狱。那是我同事Holly的项目,邀请我去写一个双小提琴奏鸣曲。她是小提琴家,每年大概有两到三次进监狱去给囚犯上音乐课,开演奏会。
这是一所以宗教为纲领的监狱,只有在其他监狱表现非常好,才有资格来这里履行三年的服刑,无期徒刑的囚犯也能申请到这儿。但在这三年里,如果表现不好,随时都可能被送回原来的监狱。

△囚犯用纸盒做的仿小提琴
囚犯每天跟着牧师上课、做礼拜,也可以听广播和音乐、上手工作坊课。他们的手工技能非常高超。一进监狱的体育馆大堂,就能看到一座越战阵亡人员纪念碑,是囚犯用纸盒子做成的,上面手写着几万个名字。他们还会用纸盒子做越野车、小提琴,所有艺术品都精致到不可思议。

△2018年,我与沃克监狱的工作人员合影,右一为监狱长

△这位囚犯朋友送给我的画
这些囚犯还学习绘画艺术。记得我第一次在这所监狱演出后,一个囚犯听完产生灵感,回去画了张油画,让监狱里的牧师帮忙从监狱寄给我。
牧师说,他花了很多工夫,还在画的背后写了几句话,我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我查到了他犯的罪,是无期徒刑。

△2017 年,音乐会结束后与在座每一位囚犯握手
第二次我去演出,他又画了一幅画送给我。演出完有献画仪式,囚犯们一个一个上来排着队跟我们握手。我大概跟100多个囚犯握手,他们说了一些很感激的话,感激我们进他们的监狱,带来音乐和艺术。

△那位囚犯在握手时,送了第二幅画给我。
轮到他跟我握手时,他把画递给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着我。他看上去有一点内向,很平静。他送我的画很漂亮,能看出是有艺术天分的人,但我没有任何跟他交流的欲望。虽然我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如果他一定要跟我说话,我还是会觉得有点阻力。这也是我自身的局限性吧。
他犯了什么事呢? 一天,他开车到加油站,无缘无故地把给他加油的菲律宾移民一枪打死了。难以想象看上去非常正常的,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且画画水准这么好的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通。
现在这两张画都放在在我的衣橱里,没挂出来。一幅是抽象的,另一幅是半抽象的,看上去像个快要被吞掉的,坑坑洼洼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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