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法打网球,因为你没有网。” 当时我正站在康涅狄格州布里斯托尔市郊一条安静的街道上,隔壁的男孩埃里克对我说道。拿着两支球拍的我觉得自己的脸发热。然后,愤怒的情绪在我刚满10岁的身躯里蔓延,我爆发了。 “我没有网?”我喊道。“我没有网?”为了增强效果,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才没有网。你爸没有网。你妈没有网。”我继续说道,用我以为的侮辱人的话来炮轰他。我想戳到他的痛处——他的家人,这是我们伊朗人爱用的策略。我只需要让我的玩伴知道,我有的是网。 埃里克傻眼了。他承认,他家的确没有网球场,也没有球网,但他看起来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对他家的这个不足火冒三丈。 出于一些至今仍不明白的原因,作为一个刚到美国、英语词汇有限的人,我以为“网”(net)指的是“礼貌”(manners)。埃里克不想跟我玩是因为我没礼貌。怒气冲冲地回到家,来美近十年美国的哥哥指出,是我搞错了。 我们用来收发信息、思想和情感的语言,往往难以胜任。即使我们操同一种语言,相互理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此外,使用外语进行交流所带来的挑战,以及随之而来的混乱和搞笑,在情景喜剧的编剧那里并不陌生。 当我和父母抵达内罗毕时,肯尼亚的电视上有意思的节目不多。作为少年初长成的我,那是三年内踏上的第三块大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有两个晚上播出的频道,我想看的节目很少,《请讲普通话》(Mind Your Language)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一部英国情景喜剧,故事发生在一个成人学习班,一个年轻的英国人教一群来自中国、印度、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等国的学生。 在第一集有一幕,一个即将入学的学生对女校长说“打扰”(excuse me),结果说成了“捏我”(squeeze me)。他看着课纲,对她说,“我要跳起来就像你的蠢大巴车一样展开。”(他本意是说,我希望能像课纲上说的这样修这门课。——译注) 在肯尼亚的学校里,我得知法式炸薯条是chips,橡皮擦是rubber。(回到美国后,一次在高中课堂上,我大声找人借rubber [保险套——译注],结果引来长时间的沉默。)尽管我在内罗毕和新泽西的高中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我发现语言与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第一次对美国男友说我热得快死了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件事。他真诚地回答我:“不,你不会死。”那时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母语,也就是用摇篮曲哺育了我最初的梦境的那种语言,天生就具有戏剧性。前几年,我拆解了波斯语中用来代替再见的一个短语“ghorboonat beram”,然后才意识到它的字面意思是“我愿为你牺牲自己”。 到了刚成年的时候,英语已经成为我的主要语言,在我的大脑中占据了一个很大的空间,波斯语被逼到一个很小的角落,以至于有时会让我担心。失去这种联系,或者这种联系被削弱,会让人感到毁灭性的打击。但事实证明,一种语言并不会从你的脑海中熘走。事实上,在2014年的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发现,母语会在婴儿的大脑中创造神经模式,即使不使用这种语言,这些模式也会伴随着我们。 几年前,我在白天睡着了——这种事就像日食一样罕见——醒来后,我迷迷煳煳地问丈夫现在几点了。“Saat chande?”我用波斯语问,这种语言他只懂几个词。他一脸茫然。我又慌乱地重复了一遍:“Saat chande?”在半睡半醒的困惑时刻,我求助于那种让我感到安全的语言,那种在我的大脑中刻下印记的语言。 我父母都来自伊朗西部的一个地区。在那个名叫洛雷斯坦省的地方,方言中的一些单词和短语和波斯语中的对应用语不太一样,有时会显得更有趣、更尖锐、更强烈。我喜欢这些词,并把它们与笑声和茶香以及祖母家的夏天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在10岁之前就离开了伊朗,所以忘记了不是所有伊朗人都知道这些词。有时,我和身在纽约的伊朗朋友说话时使用它们。我曾经用“gamelas”这个词来指一个懒惰或无能的人,但我无法翻译它。它不仅仅意味着懒惰;而是一种感觉,真的,要放到文化背景里去考量。我笑了,因为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词。但朋友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等待着我来翻译这个对我来说是我们的母语的词。但它不是我们的母语。这是我的母语,是英语、波斯语和洛雷的一种博鲁杰尔迪(Borujerdi)方言(我其实说得也根本不算流利)构成的同心圆,中心是所有这一切的独特混合体。这也是我的五口之家的语言,现在只剩下四口人。一种将要灭绝的语言。 这就是语言。虽然我们可以给每种语言都起一个名字,但实际上没有两个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在寻求被理解的过程中,我们紧紧抓住一种被我们视为共同的语言,就像在表达的汪洋大海中抓住的救生筏,我们经常抛弃旧的词语和谚语,为新的词语腾出空间。随着旧的词语在大海中漂流渐远,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现在的德黑兰对我一样陌生。它们是我们的“ghorbooni”——牺牲品,是我们为了得到认可、求得发展而放弃的东西。就好像我必须放弃波斯语才能彻底学会英语。 但是,尽管这些文字可能会消失,或者只占据大脑的一小部分,它们仍然潜伏在我们的意识深处,而那些感觉,嗯,“gamelas”,总会让我发笑,即使我不太记得到底是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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