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5年最好看的美剧，为何是它？

　　最近5年以来的最佳美剧《继承之战》（Succession）终于在美国时间2023年5月28日晚落下帷幕。该剧的第四季（最终季）创下了每集平均870万观众的收视记录（包括录播），这个数字虽然还不到《权力的游戏》鼎盛时期创下的每集1840万收视记录的一半，但也已经是最近5年来的最佳了。考虑到这几年流媒体热潮导致的分流效应，这个成绩可以令人满意。

　　《继承之战》第一季首播于2018年，当年就获得了艾美奖最佳电视剧集的提名。2020年播出的第二季和2022年播出的第三季连拿两个艾美奖和两个金球奖，实现了罕见的双赢。要知道，在最近的这20年里，只有《广告狂人》（Mad Men）拿过至少两个艾美奖和至少两个金球奖，大家喜爱的《绝命毒师》（Breaking Bad）和《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都没能实现这一壮举，由此可见这个剧在评委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了。

　　从第四季目前的媒体热度来看，《继承之战》极有可能再拿一个艾美奖和一个金球奖，成为美剧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双三冠王”。但是，这个剧在国内观众中的口碑却并不十分突出，很多人抱怨说他们不想再看美国富裕白人家里的那点破事儿了。确实，这个剧讲的是传媒大亨Logan Roy挑选继承人的故事，听上去非常老套，甚至这个故事本身的灵感也来自莎翁名剧《李尔王》，有点炒冷饭的嫌疑。不过这一点毫不奇怪，因为人世间所能发生的故事也就那么几大类，早就被古往今来的无数小说家、诗人和戏剧工作者们写尽了。人类的情感模式也很有限，无外乎就是忠诚、欺骗、嫉妒、贪婪、仇恨、报复……以及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出来的不同层次的爱，同样早就被文艺工作者们用各种方式展现过无数回了。后来者们要想推陈出新，只能在故事背景上多下功夫。

　　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喜欢用犯罪和战争作为故事背景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借助极端环境把人性中的优缺点无限放大，编出来的故事才会好看。同理，武侠小说之所以盛行，也是因为作者可以通过赋予角色超能力来轻松地实现情节的转折，比如让某位关键人物突然被点穴而动弹不得，或者让主人公意外获得一本武功秘籍而咸鱼翻身。

　　《继承之战》把镜头对准富人们的生活，其内在逻辑是一样的。比如，普通人家争夺遗产，顶多就是一套房子和几十万存款，竞争手段无外乎就是撒泼打滚或者告上法庭，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了。相比之下，Logan留下的遗产至少有几十亿美元，争起来可就带劲儿多了，而Logan的几个子女为了和父亲争口气，不惜出价100亿美元去和Logan的70亿美元竞标，这种狗血情节只有在超级富豪的圈子里才会发生。再比如，表现普通人生活的影视剧大都发生在饭馆、酒吧和出租车里，而Roy一家人的活动地点要么是能够俯瞰整个曼哈顿的上东区高层公寓，要么是一些我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小岛或者私人度假村。他们的出行工具则是私人飞机和带司机的豪华SUV，就连商业航班的头等舱都显得太过廉价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超级富豪有着普通人身上很难找到的迷之自信，这让他们的行为变得非常极端，只有这样才能把戏剧效果拉满。比如，80岁的Logan虽然得过脑溢血，身体其他部位也是状况频出，但他仍然不急着选定接班人，因为他一旦病情稍有好转，便立刻相信自己能够战胜死神，可以继续和自己的子女斗智斗勇。如果没有这股自信，整个故事就不成立了。再比如，Logan的几个子女从小强生惯养，严重缺乏生活历练，却都认为自己能够掌管Waystar RoyCo这样一家庞大的国际传媒&娱乐公司，甚至可以影响美国的总统选举。如果没有这样的迷之自信，这个故事同样不会成立。

　　当然了，如果一部剧一味炫耀富人的奢华生活，只能让普通观众羡慕嫉妒恨。所以很多这类电视剧都喜欢通过夸张的手法表现富翁们的愚蠢，因为观众最喜欢看有钱人倒大霉。但《继承之战》更进了一步，花了很多篇幅展现了Roy家族成员更像普通人的那一面。这些人虽然都很聪明，但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剧中的所有人物不但每时每刻都要防范来自同事、家人和竞争对手的嘲讽和算计，而且最终也像我们所有人一样，逃不过衰老和死亡的惩罚。这个处理方式让观众暂时忘记了他们的富人身份，开始同情起每个人的遭遇来，这才是这个剧最聪明的地方。

　　就拿第四季的第三集《Connor's Wedding》来说，这集的主题似乎是Roy家族的老大Connor的婚礼，但Logan为了谈生意而没有出席，却突然死在了私人飞机上。之后的近乎一镜到底的27分钟是美剧有史以来最精彩的群戏，几位子女难得地展现出了他们普通人的一面，而每个人在收到死讯之后的表现和他们的地位和处境极其吻合，我在看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些人仅仅在5分钟之前还是一群自私而又贪婪的家伙，不由自主地开始同情起每个人的遭遇来。

　　回想起来，这一集从编剧到表演再到镜头调度都堪称完美，展现了好莱坞影视工业的最高水平。比如，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编剧这么早就把主人公Logan写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但其实这个剧的主题就是“继承之战”，Logan早晚得死，否则怎么继承？另外，Logan和子女之间的斗智斗勇虽然好看，但4个子女之间的明争暗斗才更精彩，所以编剧必须让Logan尽快死掉，而且不能留下任何遗嘱，只有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7集聚焦到最精彩的子女内斗的桥段。

　　Logan的死讯本来应该最先传给Shiv，但她正和丈夫Tom闹矛盾，没有接电话，所以这个重担落在了Roman身上。4个子女当中就属Roman最不自信，但他却是最爱Logan的人，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否认，这才是亲人最正常的反应。而他的第二个反应居然是Logan在测试自己，对于从小就生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的Roy家族来说，这也是很正常的反应。另外，Roman很可能是最后一个和Logan通电话的人，而他还在Logan电话上留言，称他是Cunt，这件事让Roman很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这种愧疚感最终导致了Roman后来的彻底崩溃。

　　Kendall是4兄妹当中最具商业头脑的一个，也是性格上最像Logan的人，所以当他借助Tom的电话给父亲留言时还没忘记说自己无法原谅Logan，而且他也是最先清醒过来的一位，不但立刻打电话给助理安排后续事宜，而且还率先提醒众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将被历史记录下来，从而决定整个公司的未来。从这一系列反应来看，Kendall确实是最像Logan的那个人。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很可能就是Kendall最终在继承之战中败下阵来的内在原因，因为Logan本质上是个恶棍，他身上的绝大部分品质都是有毒的。

　　Shiv是Logan唯一的女儿，而Logan一直歧视女性，所以Shiv很小就离开了权力中心，直到继承之战打响之后才回归。也许是因为从小受到过太多不公正待遇，Shiv是4 兄妹当中心肠最狠的一个，为了成功不惜毁掉自己的婚姻和亲情，也甘愿放弃自己的政治信仰。所以，当她听到父亲死讯时虽然曾经短暂失态，但她也迅速清醒过来，主动要求代表亲属向媒体发表声明，还借机把Logan的几位忠实干将踢出了局。

　　Shiv的丈夫Tom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两人真是绝配。为了个人利益，Tom投靠了前3季的赢家Logan，不惜因此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但他没有想到Logan这么快就被时间打败了。作为上门女婿，Tom的地位完全依靠Logan的支持，所以Logan死后最先冷静下来并安排后事的就是Tom，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场权力斗争中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资本，只有跟在最有权势的人后面讨剩饭的份儿。没想到，最终却是他这种为了上位不惜丧失人格的小人笑到了最后，这才是继承之战的本质：比谁最不要脸。

　　至于老大Connor，他本来就是Roy家族的边缘人，听到Logan死讯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他根本没喜欢过我”。当所有人都因为这件事而手忙脚乱之时，Connor居然坚持办完了婚礼，虽然现场只剩下了寥寥数位来自女方的嘉宾。

　　这集的结尾非常精彩，而且寓意深刻。Connor虽然不受待见，但却找到了一位（貌似）可以相互依靠的人生伴侣，过上了相对正常的生活；Shiv也主动邀请丈夫Tom一起乘车回家，面对危难，她也只有Tom一人可以相信；Kendall选择远远地看着父亲的尸体被救护人员抬下飞机，此时的他应该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父亲的接班人，忘记了这位父亲从来就不相信他；而最爱父亲的Roman选择去看了Logan最后一眼，上飞机前他脱下了西装外套，象征着他重新变回了儿时的状态，而下飞机后他的那件外套不见了，应该是被他披在了父亲身上。

　　一个生前呼风唤雨的商界枭雄，死后却只有一个小儿子愿意前来告别，说明Roy家族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但作为电视剧，这一集却封了神。著名的《洛杉矶时报》居然刊登了一篇正经的讣告，似乎刚死的这位Logan Roy是个真人。

　　这集播出后不久便登上了美剧专业评论网站imdb的单集排行版冠军宝座，成为这个榜单上除了《绝命毒师》第五季的《奥斯曼狄斯》（Ozymandias，也就是Hank被杀那集）之外唯二获得满分10分的单集。虽然后来随着投票人数的增加，该集的评分降到了9.9分，但目前仍然在该榜单上排名历史第13位，算是个相当优异的成绩了。

　　《纽约时报》在每一集播出后都会立刻刊登一篇评论文章，分析这集的故事要点，介绍背后的拍摄花絮。原来，为了让4兄妹表现得更加连贯，第三集的导演组决定婚礼现场一遍过，因此摄制组罕见地动用了3台胶片摄影机，并且在拍摄现场暗藏了很多盘空白胶卷，方便摄影师随时随地更换胶卷（因为每盘胶卷只能连续拍摄20分钟）。正式拍摄时，3台摄影机一刻不停地跟拍3兄妹，观众也在3人的紧张焦虑和婚礼现场的热闹气氛中来回切换，营造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氛围。考虑到这个剧台词的复杂程度，以及这一集剧烈的情绪转折，几位主要演员的表演难度极大，最终的结果可以用无懈可击来形容。　

　　总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一集都堪称美剧历史上的最佳单集之一，值得大家多看几遍。

　　这部剧的成功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最大的原因无疑是HBO，这是一家舍得花钱的影视制作公司，领导人的品味也值得信赖，H.B.O.这3个字母几乎就是品质的保证。

　　首先，HBO为这部剧找来的12位制片人都是行业内极富经验的高手，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3人分别是Will Ferrell、Adam McKay和Frank Rich，前两人都是从NBC王牌节目《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开始出道的喜剧演员，后来两人结伴以编剧的身份涉足影视界，最成功的作品是获得过奥斯卡提名的《副总统》（Vice）和《不要抬头》（Don’t Look Up）。而Frank Rich曾经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后来被HBO聘为制片人，是另一部曾经获得过3届最佳喜剧艾美奖的电视剧《副总统》（Veep）的执行制片人。有这3人联合把关，这部剧的质量就有了最基本的保证。

　　其次，这部剧的创意核心来自英国的资深剧作家Jesse Armstrong，他最有名的作品是英国第四频道（Channel 4）的王牌喜剧《窥视秀》（Peep Show），同时他还是著名英剧《黑镜》（Black Mirror）和美剧《副总统》的编剧之一。他有着非常灵敏的政治嗅觉，早在2010年就以默多克家族的故事为蓝本，完成了一部电影剧本，因为他意识到不但这位媒体大亨本人的故事极富戏剧性，而且他控制的这家公司将会对美国政治产生深远的影响。

　　Image当地时间2022年9月13日，美国加州洛杉矶，第74届黄金时段艾美奖现场，杰西·阿姆斯特朗凭借《继承之战》获剧情类剧集最佳编剧奖。（图｜视觉中国）

　　也许因为他是英国人的缘故，Armstrong的剧本带有很多莎士比亚的影子，戏剧冲突千回百转，人物关系复杂而又多变。他尤其擅长写对话，几乎每一集都会爆出好几个金句，并能迅速成为推特上的热点。其中大部分好玩的句子来自Roy家族成员之间的互怼，可谓是毒舌的典范。比如Logan的遗孀Marcia在Logan死后立刻把他的情妇Kerry扫地出门，之后还不忘补上一句：“我们给Kerry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地铁站，好让她可以坐地铁回到她的小公寓。”

　　《继承之战》主创们登台领奖

　　再比如，Logan的侄孙Greg曾经带自己的新女友出席Logan的生日宴，这位女士显然不懂上流社会的规矩，挎着一只体积巨大的Burberry包，于是Tom悄悄对Greg说：“这包里能装点儿啥呢？坐地铁用的平底鞋还是她的午饭桶？我觉得你可以带着这包去露营，也可以带着它去抢银行。”

　　当这位可怜的女士去自助餐吧拿东西吃时，Tom继续表演他的毒舌功夫：“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快要饿死的疣猪。”

　　Marcia和Tom都是靠婚姻混入的上流社会，所以两人都对阶层差异极其敏感，但最后两人都被Roy家族的“正规军”讽刺了一道。比如Roman在看到出席葬礼的Marcia时不无恶意地对Kendall评论说：“她真是一个性感的葬礼寡妇，如果你觉得眼前的景象很奇怪的话，等我跟她在棺材上做爱吧，一定会吓死你。”Tom的妻子Shiv则是这么形容自己这位倒插门的丈夫的：“你就是个土包子，你们全家都是那种只知道拼命奋斗的狭隘的乡巴佬。”在这句话里的“奋斗”（Striving）在绝大多数场合里都是一个褒义词，但在Roy这样的富豪家族里却成了最能刺痛Tom的贬义词，这里面的微妙差别正是这部剧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类似这样的金句还有很多，比如Kendall不想被GoJo的老板、代表媒体新势力的Matsson收购，便对Shiv说：“你一定得把这些崭新的票子拿到灯光下面照一照。”Roman的教母、代表老钱的Gerri同样瞧不起新钱，她对Roy家族的人说：“不要害怕这些瑞典人，别忘了我们是被一群狼养大的，而这群狼还被感染了一种名叫Logan Roy的病毒。”

　　与此同时，新钱的代表人物Matsson也瞧不起Roy家族的这几位后辈，他当着他们的面说：“我可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只是一支翻唱乐队。”新当选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Mencken同样瞧不起Roy家族的这几位公子哥，于是他直接对Kendall说：“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音响系统，怎么你现在还想自己选歌了？”

　　当然了，最瞧不起这几个兄妹的正是他们的父亲Logan，他曾经这样评价过自己的儿女：“我爱你们，但你们太不着调了！”

　　不过，对于大部分中国观众来说，Armstrong撰写的很多台词都相当晦涩，需要很多背景知识才能理解，也许这就是这个剧在中国热度不高的主要原因。比如Logan死后葬在了一个他生前花500万美元买下来的墓地里，这个墓地的原主人是一位靠在网上卖宠物食品起家的商人。Shiv得知这个消息后说了一句“卖猫粮的奥斯曼狄斯”（Cat food Ozymandias），不明白这个梗的人肯定听得一头雾水，但那些对英美文学有所了解，或者看过《绝命毒师》的观众应该都知道，这个奥斯曼狄斯指的是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这个名字是因为雪莱的一首同名诗歌而被英语民族所熟知的。雪莱在这首诗里借用这位法老的事迹，表达了对王权的蔑视：即便像奥斯曼狄斯这样显赫的人物都会被历史的黄沙所淹没，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王公贵族能够留下英名？

　　从这个意义上说，《绝命毒师》和《继承之战》讲的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所有尘世间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爱与美德才能流芳百世。这个主题正是莎士比亚最擅长的，而Armstrong很好地继承了英国戏剧的精髓，这才会写出那么多精彩的对话。

　　我相信，Armstrong在动笔之前肯定读过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一句名言：当爱缺失的时候，权力就会进来填补空缺。《继承之战》讲的就是这件事。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剧组对事实的把握。因为这个剧涉及到超级富豪和上层政治家们的私密生活，有很多细节都是不为人知的。为了不出差错，编剧们专门花钱请来各个行业的一线从业人员担任顾问，这些顾问不但需要为每一个特殊场景提供建议，还被要求审查所有的对话，看看这些对话是否太过突兀。比如选举前夜在Shiv家开派对那一集，剧组请来了奥巴马总统的新闻官担任顾问，他把这类派对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全都告知了编剧，Connor幻想自己担任新政府外交官的桥段就是这么来的。

　　再比如，选举夜那一集，剧组请来了小布什总统的竞选顾问和CNN的前主席，让他俩推荐可能出现的选举事故，投票站火灾就是他们提供的建议之一。

　　正因为有这样高水平的顾问参与编剧工作，观众才会相信剧中所表现的美国主流媒体对政局的操纵，以及美国政客之间的肮脏交易都是真实的，这就是美剧之所以好看的重要原因。

　　第三，剧本的水平再高，没有好的演员也是白搭。Armstrong曾经在一个访谈节目中大赞《继承之战》里的演员，称他们才是这个剧之所以获得成功的最大功臣。虽然他这么说有谦虚的成分，但这个剧里的演员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其中扮演Logan的Brian Cox、扮演Kendall的Jeremy Strong、扮演Tom的Matthew Macfadyen和扮演Shiv的Sarah Snook都已分别拿到过艾米奖和金球奖的最佳演员大奖了，其他一些次要角色也都获得过各种奖项的提名。要知道，Cox和Macfadyen都是英国人，Snook则是澳大利亚人，光是这几位模仿美式英语的功夫就已经足以傲视群雄了。

　　不过，我个人认为这个剧里表现最好的演员是扮演Roman的Kieran Culkin，因为这是个让人讨厌的复杂人物，他有着富家公子哥特有的混不吝劲头，整天吊儿郎当，满嘴脏话，该剧绝大部分搞笑对白都是由他说出来的，只是因为太脏而没法在这篇文章里引用。与此同时，他又极度缺乏自信，却又很爱自己的父亲，这几个相互矛盾的性格真的是太难拿捏了。童星出身的Culkin把这个角色演活了，希望各大奖项的评委能够忘记自己的个人好恶，让Culkin获得他应有的荣誉。

　　除了编剧和演员之外，该剧的道具、服装和布景等等技术细节也都极其专业，自不用提。这个剧的音乐虽然用得不算频繁，但主题曲却格外引人注目，作曲者Nicholas Britell也因此而获得了艾美奖，绝对实至名归。

　　值得一提的是，扮演Kendall的演员Strong是一个信奉“方法派”（Method Acting）的演员，他相信要想演好一个角色，自己必须时刻沉浸在角色之中，甚至把自己变成那个角色。比如最后一集三兄妹达成短暂共识，让他出任公司CEO，为此Roman和Shiv用母亲厨房里的各种过期下脚料（甚至还包括Shiv的吐沫）制作了一杯非常恶心的“国王汤”让Kendall喝，Strong在表演时居然真的喝了好几口，直到他胃不舒服了才停止。

　　与之相反，扮演Logan的演员Cox则是个反对“方法派”的演员，他相信一个好的演员应该能够跳出角色自身的限制，在理解角色心理动机的基础上从更高的维度把这个角色表演出来。他曾在《纽约时报》的一篇访谈中承认他自己事先已对Logan这个角色有了自己的判断，所以他把自己的价值观融入了表演之中。他还认为，“方法派”最大的问题在于太把表演当回事了，这很不健康。他相信表演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演员自己的真实生活更重要。

　　同理，一部电视剧要想成为神剧，光把故事讲好还不够，还必须让这个故事有意义，能够让观众联想到他们生活的真实世界。《继承之战》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观众从这个剧里看到的是当今世界的种种弊端，编剧Armstrong用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帮助美国人更好地看清了自己。

　　正如前文所说，Armstrong原打算拍一部电影讽刺一下新闻集团（News Corp）的老板、旗下控制着FOX电视台和《华尔街日报》的鲁珀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被HBO改成连续剧之后，Armstrong又添加了一个新的讽刺对象，这就是曾经的维亚康姆公司（Viacom）老板、旗下控制着CBS电视台和派拉蒙影业的传媒大亨萨姆纳·雷德斯通（Sumner Redstone），《继承之战》的绝大部分灵感都来自这两大媒体家族的内斗。

　　通常情况下，反应现实的影视作品往往需要对真实事件做一些夸张处理，但在这个例子里，Armstrong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否则拍出来没人会信。比如，电视剧里的Logan只结过3次婚，80岁时还不肯退休。而真实生活中的默多克不但结过5次婚，生了6个小孩，而且他直到92岁了都还不愿彻底放权。

　　再比如，雷德斯通虽然只结过两次婚，但他有无数情妇，直到90多岁时还整天沉迷于性爱，在自己全身插满管子的情况下依然要求自己的情妇为他提供性服务。不但如此，他的一位情妇用他的钱包养了一位男演员，每天早上坐私人飞机去和他幽会，晚上再飞回来陪他，而这位男演员是从八卦小报上才知道这件事的。如果Armstrong照这个路子编的话，恐怕连最激进的观众都会觉得太假了。

　　这个剧的主题是家族企业如何挑选继承人，这个问题在美国格外突出，因为超过一半的美国企业是家族企业。另据统计，《财富》500强中有35%的企业是家族企业，其中就包括大家熟悉的Waltons家族（沃尔玛）、Koch家族（Koch工业公司）、Lauder家族（雅诗兰黛）、Bloomberg家族（金融与媒体）、Rockefeller家族（石油）和Ford家族（汽车）等等，它们合起来控制了美国65%的GDP。

　　家族企业的特征决定了它们永远需要一个强人，如果这个强人出了问题，企业就会陷入困境。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普渡制药公司在其实际控制人Sacklers家族的授意下公开贩卖阿片类药物，导致很多普通美国人家破人亡，而公司本身也不得不缴纳了60亿美元的罚款，相信凡是看过热门美剧《成瘾剂量》（Dopesick）的读者对这个故事都不陌生。

　　除了对家族企业本质的揭露之外，这个剧的另一个主题就是探讨了美国媒体和政治之间的关系，这也是默多克最为人诟病的地方。在电视剧中，Logan控制着一家名为“美国电视网”（American Television Network，以下简称ATN）的有线电视台，并依靠这家明显具有保守倾向的媒体和美国的顶尖政治家们称兄道弟。即使在他将公司卖给了GoJo之后也仍然把ATN攥在手里，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手中唯一能够影响美国政治格局的王牌，决不能丢掉。

　　而在现实生活中，默多克买下了FOX电视台，并将它一手打造成美国主流电视台当中唯一的保守派大本营，和另外3家主流电视台（NBC、CBS和ABC）竞争。如果没有FOX的鼎力支持，川普几乎不可能登上美国总统的宝座，美国的政治格局将会和现在非常不一样。

　　一家电视台具有政治倾向，这一点其实很正常，但默多克掌管下的FOX电视台经常通过捏造事实来实现其政治目的，违反了最基本的新闻伦理。而在电视剧中，Logan临死前最后一次去ATN电视台给员工打气的情节据说就来自默多克在FOX电视台的讲话，两人都用煽动性的语言要求工作人员把电视节目办得更“刺激”一点，其实就是在暗示大家为了提高收视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编剧Armstrong这么编是有原因的。据说剧组当年第一次聚在一起朗读剧本就是在2016年的11月8日，那天正是美国的选举投票日，Armstrong本打算让大家借机聚在一起庆祝希拉里当选，结果却目睹了川普的上台。因为这件事，Armstrong终于领教了美国电视媒体的厉害，便决定在《继承之战》的最后一季专门花了一集的篇幅来讲这事，这就是倒数第三集《美国决定》（America Decides）。

　　这一集的故事似乎是2016年和2020年大选的综合体，两党候选人竞争激烈，每张选票都至关重要。密尔瓦基一家投票站发生火灾，导致一大批选票被毁。选举分析家们大都认为这件事很有可能是保守的共和党选民干的，但ATN电视台却没有把这批选票当回事，率先宣布共和党候选人Mencken获胜。此举立刻引发了民众的抗议，把整个曼哈顿变成了一个战场。

　　ATN电视台之所以选择Mencken，并不都是出于政治因素，更大的原因其实是Roy两兄弟私下和Mencken做了笔交易，希望他上台后动用手中的权力终止GoJo对Waystar的并购。其中Roman完全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来；Kendall尚有一丝良心，再加上自己的家人讨厌Mencken，所以一直犹豫不定，所以他还试图贿赂民主党的候选人Jiménez，遭到拒绝之后才终于决定支持Mencken；最纠结的人则是Shiv，她本人是个坚定的自由派，还曾经为民主党选举委员会做过事，所以她一直暗中支持Jiménez，直到大局已定，Mencken胜券在握之后才终于倒戈，说明即使在Shiv这样的自由派眼中，个人利益还是要比国家利益更重要。

　　Armstrong通过这个剧告诉我们：美国政治的问题不是某个坏人导致的结果，而是整个制度出了问题，换谁都一样。

　　倒数第二集的Logan葬礼上，Mencken对Shiv表示自己尊重Logan的政治立场，Shiv却大笑着说：“他根本没有政治立场，他眼里只有金钱、权力和八卦。”这个评价放在默多克身上可以说是一点也不违和。不过，在真实世界中，默多克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FOX电视台因为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恶意诋毁一家投票机生产商，被后者告上法庭，最终双方同意庭外和解，默多克付出了高达7.875亿美元的赔偿金。

　　这还没完。为了挽回声誉，默多克解雇了FOX电视台的王牌主持人Tucker Carlson，这件事在美国媒体圈引发了热烈讨论。此人被公认为是当今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在保守派阵营里有着很高的人气，我们甚至可以说FOX电视台在政治上的话语权有一大半都要归功于他。编剧Armstrong在《美国决定》这集里虚构了一位ATN电视台的主持人，他用极富煽动性的语言暗示密尔瓦基投票站大火更有可能是民主党为了栽赃而点的，无论是这个荒诞不羁的说法还是那位主持人的讲话方式都像极了Carlson。

　　虽然FOX解雇了Carlson，但没有证据表明默多克会向左转。事实上，FOX电视台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很可能是为了逃避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政治诉讼，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钱。而FOX电视台开创的这种通过夸张手法吸引极端选民的做法为FOX赢得了几乎一半的美国观众，所以其他几家原本立场偏左的电视台也都坐不住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CNN，这家有线新闻台曾经在2016年的那次大选中给了川普及其支持者很多露脸的机会，最终川普成功当选。2020年那次大选前，CNN修改了报道策略，减少了给川普阵营的时间，加大了对他言论的事实核查（Fact-checking），结果川普败选。但是，因为这次转向，CNN丢失了大批观众，广告收入大受影响，于是去年刚刚上任的新CEO Chris Licht再次改变方向，解雇了好几位立场偏左的主持人，对外宣称CNN将回到中立路线上来。

　　说是中立路线，其实就是重新转向保守派一方。新领导层在2023年干的一件大事就是请回了川普，为他做了一期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电视专访，结果川普借此机会再次提出上次选举失败是民主党的阴谋，无论主持人怎么针锋相对都毫不动摇。最终这次访谈果然大幅提升了CNN的收视率，这才是企业家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事后不少媒体得出结论说：商业公司救不了美国民主。如果你认真看完了《继承之战》，你一定会相信上述说法的。

　　值得一提的是，剧中的那位来自瑞典的新媒体大亨Matsson很可能就是参照了马斯克的形象而设计出来的。两人都是说话有口音的外国人，都控制着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新媒体公司，政治立场也都偏右，甚至连近乎多动症的行为举止都十分相似。马斯克不久前在推特上主持了一场直播，公开为共和党政治新星DeSantis站台。可惜因为技术故障，这次直播状况频出，最终效果大打折扣。

　　《纽约时报》评论说，这件事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即使推特没有出现技术故障，它也是一个强烈依附于其他主流媒体的信息平台，本身没有任何权威性。换句话说，像推特这样没有编辑的自媒体永远不会具备传统媒体那样的可信度，信息的传播还是需要专家来背书的，因为只有专业媒体才会有事实核查部门，哪怕政治立场再偏向也比没有事实核查部门的自媒体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剧里，代表新媒体的Matsson无论花多少钱也要收购ATN吧。Armstrong似乎通过这个剧为马斯克指明了一条出路，那就是通过收购一家传统媒体来提高推特的公信力。

　　对于我们这些普通观众来说，Armstrong似乎是在告诉我们：信息技术也救不了美式民主，这个制度本身出了问题。

　　尾声

　　这个剧的结尾超出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在事先开启的一项民调里，选Tom的人几乎是最少的，但仔细一想却又非他莫属，这就是好剧的特征之一。

　　至于说为什么非他莫属，曾经有位博主上传了一条视频，声称编剧早就暗示了我们，因为Tom的姓Wambsgans非常罕见，历史上唯一类似的名人名字属于一个名叫Bill Wambsganss的棒球手，他在1920年的美职棒世界大赛（总决赛）上独自完成了棒球比赛中相当罕见的“三杀”（Triple Play），这是世界大赛百余年历史上唯一的一次。编剧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最终将会是Tom一个人干掉了Roy家族的三兄妹。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可惜是不正确的，因为Armstrong在很多访谈中都承认自己直到最后一集临拍摄前的最后几天才终于确定Tom是继承人。

　　Tom的成功上位必须感谢他的妻子Shiv，而Shiv在投票前最后一刻的反水同样在网络上激起了热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她是在看到Kendall坐在父亲办公桌后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他不行的，也有人认为她是在知道了Tom被选中之后才反水的，因为丈夫毕竟要胜过兄弟。

　　作家蒋方舟在她的个人账号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认为Shiv最后一刻反水的情节是在向古希腊戏剧中著名的“雅典娜的投票”致敬。她写到：

　　希腊故事里，俄瑞斯忒亚为父弑母，法庭投票来决定他是否有罪，投票出来结果是6:6（和《继承之战》里一样），最后雅典娜投下关键的一票，认定其无罪，雅典娜说：“我没有母亲，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力，反对母亲。”

　　雅典娜这样说，是因为她的确没有母亲，她是从父亲宙斯的脑袋里跳出来的。在剧中，Shiv和母亲的关系也十分疏离，她始终以父亲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

　　“雅典娜的投票”还更深一层含义。从此，血亲复仇从此被城邦正义取代，家族争斗被法律体系所超越。

　　这恐怕也是Shiv投票的真实原因：她并非渴望权力，而是看到这场继承之战已经让家庭和帝国都支离破碎。在剧中，她不断用“有毒”来评价这个庞大的媒体集团，它的毒素不仅渗透进每个家庭成员的血液，同时向外渗透，它制造的假消息与无尽的煽动撕裂着整个社会。

　　有一种说法，“雅典娜的最后一票”是父权制的开始，从此母权为父权让了路。

　　这个解释非常有趣，也许只能让编剧Armstrong亲自出来解释了。可惜我们暂时没法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因为好莱坞的编剧们正在闹罢工，Armstrong是不太会接受采访的。

　　这件事再次证明：生活的重要性远大于戏剧。虽然继承之战没有赢家，但我们这些热爱这部剧的人都是赢家，因为它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