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国父母沉迷让孩子吃苦？

前几晚上吃炒苦瓜，女儿照例不吃，我自己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女儿问：“苦瓜苦苦的，到底有什么好吃？”我说，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家小时候夏天餐桌的主打菜是苦瓜。只要一吃苦瓜，我妈就开始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苦瓜吃个不停，后来科学告诉我，苦瓜中含有某种容易让人兴奋的成分，就像现在我喜欢喝的咖啡。可是我妈那时对我们能吃苦瓜引以为荣。

看到网上说，有些家长沉迷于让孩子吃苦。他们把孩子送进“吃苦夏令营”、专门给孩子买无座车票，让孩子上街捡塑料瓶……大概是觉得现在的孩子未免过得太舒服，担心他们将来经受不住磨难，于是即使没有苦，也要拼命制造“苦难”。

不知道这些家长是不是还记得，几十年前在他们小时候，社会上也流行过类似的教育方法，那时叫“挫折教育”，主要就是在孩子走得好好的时候，家长悄悄使几个绊子。我看这些家长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少年派》剧照

过去有个很火的综艺叫《变形计》，让富裕人家的孩子和贫穷人家的孩子互换身份，建议把喜欢“苦难教育”的家长也送去改造一下，不能只让小孩吃苦，所有人都应该进行吃苦训练，中年人下班别躺着刷手机了，老年人也别跳广场舞了，都起来搬砖去。

如果把这些叫做“苦难崇拜教”，我妈当年绝对是其中一员。虽然她没有对我进行过极端的身体折磨，但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老往医院送，有时吞不下药丸，呛得流眼泪，我妈把药丸磨成粉，一边盯着我吞下去，一边说：我小时候哪有你这么幸福，还有药吃，你外公从墙上刮一点石灰，兑一碗水，叫我直接喝。

她说，苦口良药，越苦好得越快。为此我们全家都喝过石灰水、黄连水，我妈最常使的一招，是刮痧，用食指和中指掐起脖子上的一块皮，嘣地弹出红印子，掐得我鬼哭狼嚎，红印要好久才褪得下去。

《风的新生活》剧照

每次生完病，我妈就开始诉说她一个人照顾得多么辛苦，好几天没办法睡觉吃饭，还一直提心吊胆的。

我妈认为我生病是源于身体缺乏锻炼，只有经过刻苦运动才可能变得健康。我四岁时，天不亮她就牵着我去操场跑步，等我到了二十岁的大学暑假，要求每天跟她早起去爬山。

《请回答1988》剧照

小时候我以为家里很穷，因为我妈总说我们家条件不好，没有什么背景，她和爸爸吃过很多苦才换来现在的生活，才供得起我们上学。

家里墙上过去挂着一幅字帖，起床一睁眼就能看到，写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刻苦、忍耐、坚韧，我妈把这些精神品质看作达到成功的必要条件，“那个全村最吃得起苦的那个人。”她喜欢这样被人称赞。事情太顺利她反而忧心忡忡，“不吃点苦头，怎么能做好一件事。”

直到成年以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苦难教育”对一个人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这么多年来，跑步和爬山成了我最痛恨的两项运动，平时就算生病了，也不愿意跟家里说，因为一张口就会换来一句话“你怎么又病了”。

我为自己感到愧疚，生病是我的错，不能给大家制造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你好，旧时光》剧照

为了当乖小孩，为了得到称赞，就要向大人们学习，像他们那样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得到父母更多的爱。于是很难向父母表达自己的情感，无论是快乐、愤怒还是痛苦，也学不会向他们直接表达欲望：我想要这个、不想要那个。

有时候遇到委屈的事情，想跟他们分享，换来的是，“这算什么，一点苦都吃不起，以后还能做什么事？”就算是现在我过着舒适的生活，我妈还是觉得我过得苦。

我妈最津津乐道的一些旧事，是小学时有一年我的凉鞋穿坏了，不舍得买新的，用烫红的铁片补了二十几个补丁。还有一次是我特别想吃玉米，不敢跟家里说，憋了几天才悄悄暗示她：看见街边有卖玉米的了。

是的，我到现在还是那样扣扣搜搜不舍得花钱的人，想买一件东西要反复思虑很久。

如果有时光机，好想回到那些时候，抱抱那个小孩：辛苦你了。

《黑暗荣耀》剧照

虽然至今我和父母保持着平等、亲密的关系，但那些过往时不时会蹦出来扎我一下。尤其是在二三十岁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始终是一种纠缠不休的痛苦。我曾翻阅了很多心理学书籍，也曾在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刷帖子，一直试图摆脱这些伤害带来的影响。当我也成为母亲后，得以从另外角度观察这种教育的弊端。

首先，家庭教育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过程，会受到多方面的影响。同一种教育模式下长大的孩子，也可能变成不一样的人。我和我姐就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她豁达、开朗、粗线条，也比我更舍得花钱。

了解父母的过往，也许能帮助了解行为真正的原因。我妈把苦难当成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因为她的确经历过了比常人更多的苦难，这些都是真切和无法掩饰的。

她靠努力从农村来到县城安家，因为有个只负责生不负责教养的爸爸，所以她才那么辛苦，既要上班，又要照顾老的和小的。

而这种“苦难教育”，一样对她产生了反噬。

她说，现在领着退休金，终于感觉自己有点钱了，可是拿着钱上街逛了一圈，没有想买的东西，也没有特别想吃的，出门旅游更觉得辛苦，没什么乐趣。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在那个时代，作为一名女性感受到的压力，使妈妈无意识地对下一代（两个女儿）产生了鞭策之心。多年以后，我渐渐能理解她那些言语下的一部分潜台词，那就是：希望你们过得比我好，希望你们不再像我这样忍受痛苦，希望你们更自由。

我妈鼓励我们吃苦，但她更鼓励我们多读书，通过学习改变命运；她从不干涉我们的决定，年纪越大以后，说得越多的就是：你们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想做的事就赶快去做。

原生家庭某些行为带来的痛苦是持久的，但是我相信一个人自我修正的力量更强大。家庭教育也许只有十几年，但我们需要独自面对几十年的人生，还有足够的机会进行疗愈。跌跌撞撞成长到如今，谢谢妈妈把爱读书的兴趣传给了我，让我习惯从书里去寻找打败她论点的证据；我十四岁离开家求学，除了可以屏蔽父母的影响，更开启了一个人独立生存的新世界，很艰辛，但是也很有意思。

《小欢喜》剧照

当一个人享受过自由后，事情就会发生变化。这几年我重新恢复跑步，开始喜欢上迎风奔跑的感觉；周末也会到郊外去爬山徒步；每周和全家人去一家新的饭馆探店，慢慢变成日程表中固定的内容。

当我作为母亲，我希望女儿能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毕竟长大后总会无法避免遇到痛苦的事情；我希望能理解和包容她的各种情绪，她可以自由地愤怒、悲伤、痛苦，这些都是正常的。

我希望克制自己对他人（尤其是孩子）的控制欲，提醒自己，她是一个人，不是AI，通过训练就能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更希望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有一天会成为一个遥远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