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北师大教授赵向阳,他的人生两度遭遇抑郁症,一次是他20岁,一次是他43岁…… 最初是极度的恐慌。 一开始我根本难以接受我会再次被抑郁症这个魔爪抓住这个现实。 特别是因为有二十年前痛苦的记忆,所以,我根本不相信这次有可能能走得出来,因为我深知其中的煎熬和挣扎,尤其是走出来的不确定性和小概率,我觉得希望极其渺茫。 因为二十年前,还很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现在,四十三岁了,人到中年,去日无多,过得如此失败,根本没有翻牌的机会了。 得病之初,有一天我不得不给孩子做晚饭。 面对已经准备好的食材,我无法下手,心跳得厉害,思维混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拿起一个东西又放下,然后又拿起来另外一个,但是不知道想干什么。 总之,行为完全错乱,陷入一种无法遏制的惊恐状态,最后我不得不回到卧室,关起门来,在黑暗中躺下,痛苦地呼喊老天爷的名字。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才逐渐接受了患上抑郁症的现实,而此后,你将经历一个漫长的滑落过程,就像陷入泥潭一样被一点点地吸进去。 抑郁症最大的麻烦就是它直接打击的是人的意志,剥夺了人的快乐感,导致关于生活意义感的彻底丧失。 抑郁症首先导致情绪极度低落,看待任何事情都是从负面的、消极的角度来看。 任何东西,包括美食、性、旅行、阅读、金钱等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 人根本笑不出来。 即使出于社交的需要,面部肌肉勉强伪装出笑的表情,心底里涌起的仍然是无限的悲哀。 以前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的气氛变得乏味和沉闷。 记忆力急剧下降,思维水平大打折扣,甚至连一个五六岁幼儿的水平都达不到。 在我还没有真正陷入抑郁症以前,也就是10月6日晚上和同事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竟然想不起一位在座的、再熟不过的同事的名字。 而患病以后,我曾经挣扎着想要恢复工作能力,但是当我坐在电脑前面备课的时候,那些抽象的学术名词我难以回想起来,我经常呆坐一个小时,无法对已有的PPT进行任何更进一步的提高。 我曾经试图依靠诵读《心经》走出抑郁症,但是,即使读了五十遍,我也没有将其背诵下来,而我女儿读了五遍,就背得滚瓜烂熟。 思维如同粘稠的泥浆一样,越流越慢,最后干脆停止在那里,日复一日,最后发臭了。更不要说以前如同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彻底枯竭了。 半年时间里,我没有产生过任何活泼的新想法,只是反反复复地围绕着很少几个老问题在原地打转,而且没有丝毫进展。 曾经有很长时间,每次当我不得不出门求医问药的时候,只要一见到高楼,我就不由自主地数这个楼有多少层 ? 我就在想从哪个楼层跳下来可以最快速地、最少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 以至于后来每次经过高楼的时候,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低下头走过去。 最可怕的是意志力的丧失。因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我的兴趣,因为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注定会失败,所以,我也没有任何动力去做任何事情。 我变得不敢一个人出门。真的太可笑了,太难以想象了,像我这样一个资深的自助旅行者,以前随时可以背起背包去全世界各地旅行的人,竟然变得不敢出门,不敢坐出租车了,不敢坐地铁和火车。 至于睡眠情况,开始的时候,因为焦虑和恐慌,经常彻夜无法入睡,而到了中后期,因为拖得太久了,反而没有了自杀的勇气。 每天临睡觉之前总是自己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多活一天再说吧,明天再想这个问题,现在先睡觉”。 每天翻来覆去、昏昏沉沉地至少睡15个小时。而不睡觉的时候,就是在看电影或者乱翻一些旧书消磨时间。 整整半年里,我没有工作过,也很少接触家人之外的其他人,除了偶尔见过两三位最亲密的朋友以外,只去了一趟河北赵县的柏林禅寺。 如果没有我的妻子和女儿,我一个人无法穿越抑郁症的荒野,活着回来讲述我的故事。 如果说,这么多人中我只能感谢一个人,我爱人当之无愧。 我们是难得一见的灵魂伴侣,虽然她也是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才意识到抑郁症有多么可怕。在这场战斗中,她义无反顾地站在我的身边,同仇敌忾。 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来说,心灵已经完全关闭,任何新的信息都无法进入。 患者最怕听到他人说,“只要你想走出来,你就一定能走出来”或者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这种话只能给患者极大的压力,迅速地把他们推向自杀的深渊。 我爱人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向我的母亲和女儿隐瞒着我的病情。 她知道我爱看电影,唯一可以让我稍微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就是看电影,所以不断给我买电影DVD,晚上或者周末陪我沉默地看电影。 她容忍我每天睡至少十五个小时以上,只要我选择不放弃就行。 每天凌晨一点钟左右,当我看完电影离开客厅,穿过黑暗的走廊回到原本属于女儿的卧室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一盏月牙型的壁灯泛着温暖的灯光。 就是这盏灯和她的爱,在漫漫长夜中,如同灯塔一样,使得我没有迷失方向,没有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 如果说,我爱人是我战胜抑郁症的公开武器,那么,我的女儿则是我战胜抑郁症的秘密武器。 在整整半年里,我们向她隐瞒了我的病情,每天极其辛苦地戴着面具演着戏。 4月21日,也就是我走出来抑郁症的第二天,我才告诉她,“爸爸病了,你知道吗 ?” 她说:“不知道呀,你得的是什么病 ? 快告诉我”。 “爸爸得的是傻瓜病。”她感到很诧异,“你给我辅导数学时,猜数字游戏时,不是算得又快又准吗?” 我开怀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好女儿呀,爸爸受尽煎熬,忍辱偷生地活下来,只是为了听见你每天放学后,推门而入时欢快地叫声“爸爸~”,只是为了不让你失望,只是为了不让你的同伴嘲笑你。 走出抑郁症的荒野、深渊和黑洞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力量变得极其强大,幸福感和幽默感爆表。 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没有了任何敌人,我恨不得去拥抱街上的每一个人,恨不得见了每个人都冲上前去说,“what can I do fo you?”。 尤其是,我觉得没有任何环境和事情可以影响我的心绪了,这大概就是佛法上所说的“如如之心”,心不随境转。 抑郁症有极高的发病率,但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中国人对抑郁症的知晓率却比较低。 调查显示:60%的病人不知道自己患了抑郁症,只有不到10%的人接受了相关的药物治疗。 试想,如果你得了癌症,你绝对不会怕别人知道,你一定会积极地寻求医生的帮助。 但是,为什么得了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你却怕别人知道,不愿意去医院就诊呢? 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精神类疾病患者受到最多的歧视,总是被冠以“疯子”或者“傻子”的称呼。 这就导致在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过程中,患者本身的求助障碍成为最大的障碍。 在互联网时代,打开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你就可以获得非常多的关于抑郁症的信息。 打开微信的朋友圈,各种良莠不齐的关于抑郁症的文章会扑面而来。 可是,究竟哪些才是真知灼见?而哪些又是似是而非的陷阱? 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个人信息处理方面最大的挑战。 在我提供下面建议的时候,我力求用到我的全部知识积累、个人经验和最佳判断,但是,我不敢保证100%正确。 事实上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专家知道究竟的真相。 大家完全不必迷信他们。 我以一个学过心理学的人的全部知识,和穿越抑郁症地狱的人的亲身经验,向大家提供如下建议,请大家尽量遵守: 第一,千万不要去“百度知道”上用那些垃圾量表来测量,也不要建议别人去测量。 第二,只在正规医院测量一次,尤其是SCL-90量表。即使你转院就诊,你也要坚持这一点,尤其是在你的自我感觉没有明显变化的时候。 第三,除了使用自评量表以外,一定要有客观指标,可能是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PET、也可以是皮肤电等等,因为这些生理指标会更客观,更稳定,不容易受你的意识控制。 第四,SCL-90症状自评量表会给出两个分数,一个是焦虑指数,一个是抑郁指数,哪一个高就代表你是以焦虑症主要呢,还是以抑郁症为主呢,这个对于医生开药很重要。 虽然我非常尊重医生救死扶伤的工作,但是,现实中也的确存在许多庸医。 庸医害死人不偿命。 在关于抑郁症的用药、戒断、以及药物的作用、心理咨询的作用、信仰的力量等问题上目前存在很多误区: 第一,对于重度抑郁症,想不吃药仅凭意志力走出来,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抑郁症有大脑的化学和电信号的基础(例如,大脑的第25区和多巴胺等),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外人所说的“想开点”就能解决的。 第二,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最好要听医生的话,按时足量吃药,让药物在尽可能短的时间范围内起作用。在这个方面,我承认我在很长时间内做得不好。医生让我吃四片,我曾经擅自减到了两片。试想想,相比活着走出抑郁症的地狱,那点副作用算什么呢 ? 吃吧,活着最重要。 第三,千万不要以为,医生一次性就能对症下药。开处方,基本上是个盲目试错的过程。治疗抑郁症的药市场上有几十种,医生一般会首先开最广谱的、最流行的、甚至是最贵的药,然后让你先吃两周再来复诊,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需要换药。而每一种药起作用的时间可能需要至少一个月。有的病人可能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撞大运似地找到疗效最佳和毒副作用最小的药物组合。 我同意这样一个说法:在走出抑郁症的黑夜后,不能突然断药,否则可能会导致病情反复。 但是,我非常质疑传统的戒断方法,也就是你吃药的康复时间等于戒断的时间。 例如,假如你吃了一年的药感觉好了,医生会让你再继续吃一年,要半片半片地减,直到1/4片。 我遇到很多朋友,都是这么减药的,但是,效果很差。我怀疑那些医生要么在推销药品,要么根本不懂人的心理规律。 抑郁症最怕拖成长期慢性的。 时间越长,康复的概率越低,人会被拖疲了,最后失去所有的信心和希望。 了解抑郁症,最好是尽早学习一些心理学相关知识。 最后,要理解,人的情绪就像海浪一样,潮起潮落,不要把任何戒断后的情绪低落都当作抑郁症复发。 没有那回事。 得重度抑郁症就像中彩票一样,你不会总是那么幸运的。 以我的经验来说,人对于情绪的调控能力在一定范围内成指数增加。 例如,如果这次你抑郁了六个月,下次碰到不愉快的事情,你就会在两个月内走出来。然后,再下一次可能就是一个月,再下一次可能就会是一周,直到有一天,如果早上心里有事中午吃顿好吃的下午就没有事了,如果下午有事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天高云淡了。 相信我,我对此非常有经验。 人的成熟,也是一个调控自己情绪能力不断发展的过程。 我个人强烈建议: 一旦你被确诊抑郁症之后,最好不要过多阅读那些与抑郁症有关的资料。你读得越多,就会陷得越深。这在心理学上叫 " 自我证验预言 " 或者 " 皮格马丽翁效应 "。 请选择性关注少数几个人。 帮助一个人走出抑郁症(或者任何类型的精神疾病),事实上不需要太多的人的关注,只需要有两三个最亲近的人能理解你的痛苦,默默地支持你,接纳你即可。 请记住,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99.99999999%与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以为你在他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很重要,所以你不辞辛苦地打造自己的名声和成就(例如,升职称、考上一个好大学、在同事和上司眼里试图表现得很优秀). 事实上,他们每天在自己的蜗牛壳打转,根本就想不起你是谁来,更何况你的痛苦。 所以,不要被一个虚幻的心、虚幻的观念和认知所控制。 如果你没有见过最黑的黑暗,没有和死神眼对着眼地对抗过,你就无法体会我在说什么,你就无法体会到天堂的美妙滋味。 天堂就在你的心里,地狱也在你的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念之间。 ——————— 赵向阳,北京大学心理系硕士,德国吉森大学心理系博士,研究方向:创业学、组织行为学。历任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讲师、副教授,曾任创业教育与研究中心主任、案例研究中心主任等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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