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奥巴马

　　多年以后，芝加哥boss奥巴马面对拜登的遗骸，将会回想起他在2004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演讲的那个遥远的晚上。

　　那时他宣扬一种无畏的希望，光明的改变，吐出一连串排比句，让900万观众如痴如醉，一夜暴得大名，最后问鼎白宫。

　　但他的芝加哥boss手段，一种对臣僚居高临下的PUA，对局面不露痕迹的操控，对选民道貌岸然的愚弄，私下里早就驾轻就熟。

　　2009年初，我在一个场合遇到《纽约客》杂志的著名记者欧逸文，他后来因为中国主题的著作《野性时代》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我问奥巴马当选的秘诀是什么，他泛泛而谈希望、改变、种族因素、美国民主等等大词。

　　那时的我也算是个有用的白痴，但对权力持有一种天然的怀疑。

　　我大概知道，小布什如何时刻弹压切尼，克林顿和戈尔如何反目成仇；更早前，尼克松水门窃听，林登∙约翰逊像曹操一样奸诈，肯尼迪像宋教仁一样可疑死去；而著名专栏作家李普曼庆幸，大独裁者小罗斯福站在民主阵营一边。

　　所以我接着追问，接下来统治白宫和推行政策，总要运用权谋吧。欧逸文正视了这个问题，他表示很有意思，值得思考。然后，他讲了一个小故事，可能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十来年前，他在芝加哥论坛报工作，那时奥巴马是伊利诺伊州的州参议员，正派、理性、才华、活力等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欧逸文和他的同事发表了一篇人物报道，奥巴马请他们去办公室，当时他们心想这也不值得表扬啊。结果奥巴马说：你们99%写得很好，但有一点不好，不应该写我抽烟；虽然我确实抽，但你们这样写，对我的公众形象不好。

　　欧逸文突然感觉有点别扭，别扭在于，形象如此健康的人，原来也有些虚伪。

　　但是欧逸文本不应该意外。奥巴马出自罪恶之都芝加哥，那是黑帮老大阿尔·卡彭的巢穴，他被称作教父，是市长理查德·戴利的城市，他被称作Boss。

　　一种叫芝加哥之道 [Chicago Way] 的东西代代相传，在慈善的掩盖下杀戮，心狠手辣，在干净的形象中腐败，不留指纹。

　　奥巴马称得上芝加哥之道的忠实信徒。

　　当他还只是个初露锋芒的讲师和律师时，黑人州参议员爱丽丝·帕尔默成为他的恩主，她聘他做竞选助手，把他介绍给特权阶层。

　　没有左翼贵族的这条纽带，书呆子奥巴马很难深入芝加哥的政治网络，它编织于权力密室，俗称戴利机器。

　　但他雄心勃勃，想要更多，恩主挡了他的路，而他在戴利机器中，已经游刃有余。

　　1996年，在一场互相背叛的州参议员竞选中，他派出幕后黑手，质疑恩主的提名请愿书，说其中诸多签名无效。恩主被逐出竞选，他最后取而代之。就这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前伊利诺伊州州长罗德·布拉戈耶维奇也是戴利机器的产物，他深知芝加哥政治的要义：Boss凌驾于人民之上。

　　今天的政坛boss可能不再像戴利那样叼着雪茄，但做的事情和十九世纪晚期以来没有区别：以选举的名义选择。

　　他在2009年被州立法机构弹劾和罢免，从此身败名裂。罪名是私相授受奥巴马空缺出来的参议员职位，他否认这一切。

　　最近权威的《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他的控诉，他的情况和现在的拜登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奥巴马的幕后操纵。

　　无论如何，奥巴马的PUA对象不再是小记者，而是拜登，他的操控对象不再是芝加哥市民，而是美国选民。

　　他已经是民主党boss，美国boss。

　　不过，考虑到他不在其位，如今最适合他的形象，还是太上皇。

　　一生要强的拜登，遇见奥巴马，就像慕容复遇见乔峰，孙悟空遇见唐僧，压抑半生，憋屈到死。

　　他们的出身高下悬殊。奥巴马是哈佛法律评论的首位黑人主编，看不起雪城大学的抄袭生拜登。

　　他们的经历天壤有别。奥巴马是杨过一样的天子骄子，拜登像柯镇恶一样在参议院苦苦攀爬。

　　他们的性格互相冲突。奥巴马坚忍、机械、内敛、严肃，从不暴露自己，而拜登是交际花，有同理心、自尊、鲁莽，从不掩饰自己。

　　两人曾在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同事，有一次拜登又在说个没完没了，奥巴马递给助手一张纸条说，现在就开枪打死我吧。

　　拜登又岂是善茬？他说奥巴马是第一位能说会道、聪明干净、长相俊朗的主流非裔美国人，仿佛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扮演的奴隶主，评价一位身形矫健的优秀黑奴。

　　他们俩还是开始了虐恋。奥巴马需要捕获摇摆州的红脖子，安渡国会山的风波险恶。拜登需要参与黑人加冕的盛世，利用白宫东翼的台阶。

　　他们最后神奇地从奇怪夫妻变成家人关系，尤其是拜登的大儿子得脑瘤后，奥巴马甚至劝拜登别卖房救儿，由他来偿还贷款。

　　但奥巴马从未信任过拜登，从未停止过PUA拜登。

　　有次因为经济刺激计划，奥巴马公开批评拜登，说话不过脑子，拜登非常生气，他要求奥巴马别把他描绘成白宫里古怪的乔叔叔。

　　但拜登不争气。每次拜登说我讲最后一点，一定还得来那么四五次，引得房间里的人连翻白眼。每次奥巴马干净利落地把谈话引向A，接下来就得花个十分钟，听拜登把它扯到Z。

　　奥巴马的亲信抱怨拜登是战情室里的非制导导弹，总要跟奥巴马的用兵唱反调。拜登抱怨奥巴马是没有历练的年轻人，总不愿跟国会打交道。

　　都说多少真话用玩笑的方式说出来，奥巴马对拜登最经典的一句PUA是，乔有把事情搞砸 [fuck up] 的天赋。

　　这句玩笑注解了奥巴马对拜登的永恒看法，直到最终宿命般的弑杀。

　　奥巴马的亲信对拜登的怀疑，比老板更大。早在2012年竞选连任时，政治顾问们就秘密探讨用希拉里代替拜登的方案。因为拜登还有上面说的利用价值，被奥巴马否决。

　　到2015年，奥巴马开始真正的阻拦，他劝说拜登不要竞选总统。这是Boss对拜登的第一次操弄。

　　当时拜登刚经历丧子之痛，奥巴马看上去是体恤拜登。但真正的动机，依然是芝加哥的戴利机器，奥巴马需要回报克林顿家族，他也相信希拉里才能战胜川普。

　　更难堪的是奥巴马的PUA。他安排首席政治顾问戴维·普洛夫和拜登交流，普洛夫展示了精心准备的民调，扎心地说：你真的希望爱荷华州的初选第一战，排在伯尼·桑德斯之后，名列第三，然后在得梅因的酒店房间里结束选举吗？

　　即便到2020年，Boss早已退位，对拜登的支持依然期期艾艾。

　　初选时他公开说，对拜登、桑德斯和伊丽莎白·沃伦中立，而全然不顾多年来拜登对他的忠心耿耿，不顾2016年他对拜登的无情伤害。

　　靠着黑人党团的救溺，拜登才从新罕布尔州的排名第五，开始绝地反攻。

　　直到党代会上，拜登的提名资格尘埃落定，奥巴马的演讲依然充满失败的气息，倒是拜登犟起不屈的歪嘴。

　　和2016年一样，奥巴马再次判断失误，这一次，是拜登拯救了他，拯救了民主党。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多么像现实中的怨偶或损友，也许需要你，甚至爱你，但绝不尊重你。

　　白宫对父亲的PUA，成为亨特的一生之恨。他曾愤愤地说：我很少在白宫逗留，那些人用新闻陷害我父亲，我不想再和总统，还有工作人员，参加周末的烧烤聚会。

　　这种难以忍受的羞辱，是拜登家族负隅顽抗的根本动机。

　　但是戴利机器永不止息。

　　一年来质疑拜登的，一月来驱逐拜登的，蹦得最欢的就属奥巴马的亲信，亲信中又以前首席战略师大卫·阿克塞尔罗德为尤。

　　按走狗媒体MSNBC的乔·斯卡伯勒的说法，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举动都在攻击拜登。而奥巴马一句话也没说。这气得拜登破口大骂。

　　最后，Boss还是往拜登胸口捅出致命一刀。据声名赫赫的老调查记者西摩·赫希 [Seymour Hersh] 披露，7月21日早上，经元老南希·佩洛西和查尔斯·舒默同意，奥巴马在早餐后打电话给拜登说：

　　是这么回事 [Here’s the deal] ，我们得到了卡玛拉的批准，可以启动第25条修正案。

　　该修正案规定，当副总统和其他阁员确定总统不适合履行其职责时，副总统率众向国会提交书面声明，以替代总统职位。

　　这意思就是，哈里斯已经叛变了，你再不听使唤，就会被罢免或弹劾，身败名裂。超越芝加哥的政治游戏，我们还能感受到马嵬驿的六军不发。

　　随后，拜登通过社交媒体发布退选声明。

　　就这样，芝加哥往事重现，Boss终结了最亲密的友人的政治生命。

　　七月一日，《新共和》杂志主编迈克尔·托玛斯基忧心忡忡地呼吁：巴拉克·奥巴马，你的政党和国家需要你的领导，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奥巴马好像就是他的太阳。

　　他多虑了，Boss可能迟到，但从不缺席。

　　但就像科恩兄弟的电影情节一样，意外总是会发生，算无遗策的芝加哥Boss也不例外。绝望的拜登，射出一记毒丸，用尽全部力量，推出最不招党内待见的哈里斯。

　　足足花了五天时间，奥巴马方才消化。戴利机器迅速调整方向。

　　对哈里斯的支持，50来个单词，仅花了20来秒，还是奥巴马和米歇尔加在一起说的。而哈里斯仿佛收到了哈佛校长的录取通知，事先别好麦克风，生怕全世界听不见。

　　奥巴马已经开始操控副总统的候选人。他认为，宾州确实重要，但选择犹太人州长乔什·夏皮罗，将可能会丢掉拥有大量穆斯林人口的密歇根州。

　　奥巴马偏爱明尼苏达州州长蒂莫西·沃尔兹，因为他出身于红州内布拉斯加，最有可能捍卫民主党的铁锈州蓝墙，而稳重的他把川普和万斯形容为怪人 [weird]，迅速成为民主党人的绰号武器。

　　就像西摩·赫希所说，奥巴马有一个议程，并希望将其推进到底，他希望控制谁最终被选上。

　　新美国基金会高级研究员李·德鲁特曼呼吁比例代表制，他痛心于民主党和共和党一样堕落。这位美国政治学家说：

　　民主党曾经拥有社会基础，但现在许多选民认为，它是一群与现实脱节的精英组成的遥不可及的阴谋集团，与选民的唯一联系，就是警告共和党的危险，并恳求他们提供资金，以便能够更多地危言耸听。

　　从乔治·华盛顿开始，美国总统退位以后，都以罗马将军辛辛纳图斯为榜样，麦田和牧场是最好的归宿。

　　唯有奥巴马在距离白宫一英里的地方，花近900万美金购置豪华别墅。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太上皇的御花园，大事还得朕办。

　　芝加哥Boss史诗般的操控人生，生生证明了德鲁特曼的忧伤。民主党人百般解释程序的合法性，然而，他们永远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每次临到最后对推定候选人不满意，寡头都可以另行选择吗？如果寡头可以为你加冕，那为什么还要进行初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