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与金庸：一个大故事

我喜欢深圳，我也喜欢读金庸，所以我特别想讲好一个故事——《深圳与金庸：一场持续四十年的阅读与对话》。这个题目我在汕头讲过；正好“宝安文化大家谈”约我自定题目做一场分享，那我就换个角度再讲一次。

这次我准备以“编年纪事”为线索，串讲一座特区城市和一位武侠小说大师相遇与相知的故事。故事会很长，有几个“章节”很精彩，而且故事的诞生和发展几乎与特区历史同步。而若没有“特区”这回事，当然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我已经准备了几万字的资料，以后有机会我会写一篇非虚构文字，那会是深圳阅读史上荡气回肠的一章。

姜威和我都痴迷金庸，都从盗版读起而一发不可收，也都在1994年早早置办了一套北京三联新版的《金庸作品集》。那时候吃饭喝酒，聊天下酒的名字总离不了如下几位：钱锺书夫妇、周树人兄弟、陈寅恪、吴宓、顾准、张中行、金庸、董桥以及余秋雨。

有一天姜威一本正经地说，金庸可能命不久矣。大家都一愣，骂他还没喝多就说醉话。他不屑地朝我们嚷，你们知道个屁！你们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也是江湖高手，叫卧龙生！知道吗？

这事情就严重了。既然消息来自江湖，那金大侠病危的消息可能靠谱儿。彼时我们刚做过张爱玲去世的专题，如果……唉！我说，姜威你赶紧炮制一篇写金庸的文章，四五千字，就写我们天天在争论的文坛排座次等等热门话题。

图片：韩墨

稿子很快就来了，第一句就提到消息来源卧龙生：

“日前游历沪滨，于富临皇宫大酒店巧遇台湾新派武侠小说家卧龙生。品茗清话，谈及文坛侠圣金庸近况，卧龙生神情转黯，告以金大侠缠绵病榻，凭藉药石，一腔剑气箫心，化为游丝般的微弱呼吸，连说话也十分艰难。 作为金大侠的热心读者，我们在向这位以武侠小说创造文化奇迹的文章巨擘致以美好祝福的同时，不能不联想到活泼好看的金庸武侠小说，不能不联想到落刀见骨的查良镛时事社论，更不能不联想到1994年的中国文坛围绕金庸展开的两次激烈争论……”

一篇盘点当时文坛“金庸之争”的文章就这样开了头。排版时我从当时正畅销的《文坛侠圣：金庸传》一书中选了几张照片，又用心制作了几行眉题，以吸引读者注意，功能相当于现在新媒体产品中的“钩子”。有道是——

一年零七个月前，《金庸作品集》简体字版由北京三联书店隆重推出，表明正统文化对武侠小说的正式肯定

一年零两个月前，《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出版，文库将金庸列为小说家第四名，在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郁达夫、王蒙之前

整整一年前，北京大学授予查良镛（金庸）为该校名誉教授

然而，此几件事均引起众说纷纭，余波荡漾，至今未息……

姜威在文中先讲了一番论争台前幕后的故事，然后就开始发表个人意见了。“如果要谈个人看法，”姜威说，“则我以为'大师'的排座次是不尽合理并不足服人的。如小说卷不选钱钟书，诗歌卷将海子置于末尾，散文卷竟把周作人列于梁实秋之后等等，都是令人遗憾的。但我们应该理解王一川们的本意是意欲为学界带来一种新颖的眼光。……这些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学院派学者，未必会蠢到指望一本文选来获取学术地位吧？ ”

因有“病危消息”垫底，姜威写着写着就动了感情。

“《笑傲江湖》中的刘正风和曲洋，为着维护友情而竟然威武不屈以至于牺牲全家，为了知音而双双以身相殉，临终前他们合奏一'笑傲江湖'，琴箫合奏，妙合无间，而至于死而无憾，就境界说，远在高山流水的远古传说之上，他们的精神境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读者的思想境界亦随着每一次阅读而被净化、被升华。只此一点，即可见出金庸思想和胸襟的高远旷达，足可跻身于文学大师之列而毫无愧色！ 金庸现在躺在洁白的病房里。当他盯着天花板沉思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构思什么呢？金庸金盆洗手、息影江湖已近20年了，20年来，武侠小说津津乐道的依旧是红花会、胡斐、袁承志、郭靖…的英雄故事。……愿金大侠早日康复！”

后来得知，金大侠1995年确实心脏出了大问题，用知情人的话说，是“因为长期熬夜赶小说进度，不幸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花费重金治疗无果后，1995年只得应允医生的建议，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那场手术，做了整整八个小时，金庸先生差点没能扛过去。”

可见当时姜威的消息来源还是靠谱的。那时不像现在，有的没的事情都能传遍天下。那时金庸的病情内地人所知甚少。多年后我在网上见过1995年10月15日金庸写给梁羽生的一封信，其中自叙病情甚详：三月廿二日傍晚突然心痛大作，在浴室中呕吐时昏倒在地，其后自行醒转。……送入养和医院作心电图，并电请心脏病专家谢德富医生赴院诊治。谢医生诊断为急性心血管栓塞，以药剂稀释血栓，扩张血管，但病势突然转恶，心痛剧烈，心脏停止跳动逾一分钟之久，谢医生紧急抢救，得以转危为安。在深切治疗部观察数日后，谢医生再邀请数位名医会诊，断症为冠状动脉有三条严重阻塞，经数位医生详加商议，本人最后决定：做“搭桥”手术。经过半年彻底休养，口服药物已大部份停止，各位医生对康复均感满意，如能节劳、忘忧，膳食淸淡，适当运动，心血管病六七年内当可不致复发。

现在想来也尴尬得很：金庸写这封信向朋友报告康复消息的七天之后，我们的《剑气箫心》才隆而重之，问世传播。读者读了“一腔剑气箫心，化为游丝般的微弱呼吸”之类的话，肯定大为悬心。其实，我们无从知道，当时最新的事实是“各位医生对康复均感满意，如能节劳、忘忧，膳食淸淡，适当运动，心血管病六七年内当可不致复发”。

何止“六七年内”：金庸先生命硬也命大得很，10年后还能连续两年来深圳参加读书月活动，要到23年之后，2018年10月30日，他才告别江湖，翩然归去。再过几天，金庸先生去世就六周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