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亿万富豪面对政治强人的“预期性服从”

阎纪宇：“不要预先服从。 威权政体的权力大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这样的时期，个人会预先揣摩一个更高压的政府会有何要求，然后主动配合提供。 公民一旦如此调适，就是在告诉权力它可以如何运作。 ”

——《暴政》（On Tyranny），史奈德（Timothy Snyder）

美国大报《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10月底爆发近年罕见的危机：短短几天之内，逾25万名订户因为社方一项决策取消订阅，约占全体数位订户一成，主笔室20多位专栏作家联名谴责社方，多名主管辞去行政职或直接走人，前任总编辑巴隆（Marty Baron）直斥社方“怯懦”，水门案两位传奇记者伍华德（Bob Woodward）与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也发布声明表示惊讶、失望。

引发风暴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华邮》大老板、亿万富豪贝索斯（Jeff Bezos），他在10月25日宣布今年美国总统大选，《华邮》不会以报社立场——亦即发布社论——表态支持（endorse）特定总统候选人。 这项决策看似稀松平常，但却在社内、社外捅翻马蜂窝。 号称是商业史上最伟大“销售员”的贝索斯，被广大“顾客群”狠狠教训了一番。

美国主要媒体（以报纸最具代表性）有一项历史悠久的传统：在联邦与地方各级选举中以社方名义表态支持特定候选人，其中最受瞩目的自然是总统候选人。 这种作法对选情的影响可能很有限，还难免会得罪一部分读者，但意义重大，媒体借由向读者/选民推荐候选人并充分说明理由，来克尽自身的公民社会责任，虽然此举会突显自家的意识型态立场，但方式公开、透明、负责; 而且对正派经营的媒体而言，意识型态立场并不会影响其报道的公正性与专业性。

2008年总统大选，全美国最大的100家报纸有92家表态支持奥巴马（Barack Obama）或者马侃（John McCain）; 来到2020年大选，“百大报社”54家表态支持拜登或者川普。 换言之，部分媒体认为这种作法吃力不讨好，不如舍弃; 但也有许多媒体珍视其象征意义，选择赓续传统。 《华邮》原本属于后者，因此贝索斯斩断传统的决策值得深入探究。

自1976年以来，除了1988年老布什（H.W. Bush）对决杜凯吉斯（Michael Dukakis）一役例外，《华邮》在每一届总统大选都会以报社立场支持特定候选人，而且清一色力挺民主党籍总统候选人，自由派大报旗帜鲜明。 今年，《华邮》主笔室已经拟妥支持贺锦丽（Kamala Harris）的社论，大老板却出手封杀，形同对贺锦丽的当选机会投下不信任票。

这也难怪。 选前民调整体看来，贺锦丽与川普（Donald Trump）在全国与几个决战州（摇摆州）平分秋色，部分民调更显示贺锦丽微幅落后。 对照川普参与的前两届大选，贺锦丽恐怕必须显著领先才有胜算。 近来越来越多媒体开始预测“川普2.0”的内政与外交作为，甚至开始帮民主党锁定战犯——头号人选当然是拜登（Joe Biden）。

贝索斯当然另有说法，辩称他是“基于原则做出决策”，“原则”在于“美国民众不再信任媒体”，停止表态支持的作法是向“重建信任感”迈出一步。 批评者则指出果真如此，《华邮》的社论可以从此作废。

从政治与社运捐献纪录来看，贝索斯应该是民主党支持者，川普执政期间两人几度杠上，闹得很不愉快。 但在商言商，贝索斯旗下企业与联邦政府有数百亿美元的生意往来，旗舰企业亚马逊（Amazon.com）正因垄断市场行为而与联邦贸易委员会（FTC）打官司，川普又是个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小人，一旦夺回白宫，贝索斯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 “川普1.0”曾经让亚马逊痛失一笔五角大楼的100亿美元云端服务计划，贝索斯应该记忆犹新。

今年贝索斯选择在投票日（11月5日）前11天抛出震撼弹，以拒绝让《华邮》“表态”挺贺锦丽来向川普“表态”输诚，川普应该会颔首狞笑，了然于心。 无巧不成书，25日决策曝光当天，贝索斯创立的航天公司“蓝源”（Blue Origin）高阶主管晋见川普。

蓝源目前与航天总署（NASA）有一纸价值34亿美元的合约。 相较之下，贝索斯在2013年以2亿5000万美元买下的《华邮》，近年营运相当吃力，去年亏损高达7700万美元，发行量与2020年高峰期相比更是惨遭腰斩，因此被财主老板当成筹码、见面礼、牺牲品，似乎并不为过。

而且贝索斯吾道不孤，可以和西岸自由派大报《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华裔老板黄馨祥（Patrick Soon-Shiong）惺惺相惜、东西辉映。 后者比贝索斯早两天行动，拒绝让报社表态支持贺锦丽，总主笔贾尔沙（Mariel Garza）与两位主笔格林（Robert Greene）、克莱恩（Karin Klein）愤而辞职。 《洛杉矶时报》从2008年以来4届大选都支持民主党籍总统候选人，如今却要舍弃加州土生土长、定居洛杉矶的贺锦丽。

黄馨祥是生技业亿万富豪，2018年以5亿美元买下《洛杉矶时报》与《圣地牙哥联合论坛报》（San Diego Union-Tribune）。 他的政治立场游走于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2016年大选力挺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但隔年川普上任后也曾向新政府求官。 更重要的是，黄馨祥的金鸡母——生技业——能否继续下金鸡蛋，一大部分取决于一个联邦政府监管机构：食品药物管理署（FDA）。

与《华邮》事件一样，《洛杉矶时报》事件也引发一波退订潮。 读者这种反应可以理解，但令人遗憾，因为首当其冲的仍是媒体与新闻工作者。 媒体的经营状况越是恶化，越容易沦为财主与财团的禁脔。

当然，贝索斯与黄馨祥都强烈否认自己向川普输诚，否认涉及任何交换条件。 但两人的作法似乎正是美国史学家史奈德（Timothy Snyder）在《暴政》（On Tyranny）一书提出的“预期性服从”（anticipatory obedience）：“威权政体的权力大多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这样的时期，个人会预先揣摩一个更高压的政府会有何要求，然后主动配合提供。 公民一旦如此调适，就是在告诉权力它可以如何运作。 “史奈德提醒世人，这种心态一旦蔓延，只会酿成历史性的悲剧，纳粹德国是最惨痛的前车之鉴。

来看看一个对照组案例。 克利夫兰（Cleveland）地方大报今年也陷入“表态支持与不做表态”的两难。 对总统大选表态虽然是报社传统，但是显然不太可能影响读者/选民的投票行为，倒是有可能惹恼部分读者，真是何苦来哉？

总编辑昆恩（Chris Quinn）让主笔室投票，结果平手。 他请订户发表意见，也是众说纷纭，但一个经常出现的关键词是“责任”（responsibility）。 许多订户表示，报社是一个重要的社会机构，是这个党派分裂严重时代不可或缺的独立声音; 报社如果放弃表态，在他们看来形同背叛自身原则，甚至是怯懦的表现。

昆恩最后投下决定性的一票：《诚恳家日报》今年继续对总统大选表态。 主笔室的选择？ 贺锦丽。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专业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