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来帮我吵个架。” 一个英国留学生发消息给“Toni的福”(以下简称Toni)求助。等Toni赶到对方所在的健身房,才弄清楚状况,原来仅仅是健身房的会员卡出了一些小问题,工作人员态度也好,没有一点吵架的气势。只是求助的女生听不懂,只好找外援。 Toni用流利的英语与工作人员沟通,解决了健身卡的问题。过程中,那个求助的学生一直窝在门厅的沙发里玩手机,等待问题解决。 Toni经常收到类似请求。他们大多曾是她的雅思学生,刚来英国念书,人生地不熟,大事小事都找她帮忙。学生家长也会雇佣她当陪读,关照自家孩子在异国的生活。Toni服务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帮他们订餐厅、改论文,陪他们购物、旅游。 根据全球化智库(CCG)发布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蓝皮书(2023-2024)》,英国仍是美国之后的第二大留学国,留学生人数占比14.27%。中国是英国留学的最大生源国,在2023-2024申请季,大陆地区申请英国本科的人数达到28620人,较去年同期增加了910人。 在全球普遍低迷的经济环境下,赴英留学的学生数量却没有太大波动,与2021年的人数高峰相差无几。一年期的英国硕士更是性价比之选。回国的留学生总在社交网络上怀念一边读书一边旅游的留学生活,留下了“一年英国硕,一生英伦情”的调侃。 这些年里,Toni见到一批又一批中国留学生来到英国,积攒这“一生英伦情”。她把自己在英国陪读的经历发在社交网络上,得到了大量留学生和家长们的共鸣。 伦敦故事。图源:小红书@Toni的福 我们找到Toni,希望了解她眼中的留学生活。国内家庭的阶级差别辐射到他们的留学生活—— 这群年轻人中,有的在图书馆埋头读书没钱社交,有的在社交场光鲜亮丽自得其乐,也有的在奢侈品消费和生计维持之间“拆东墙补西墙”。他们有的始终被父母精心保护着,也有的被家庭经济条件的骤然下跌波及,更有一些学生跨越大洋也在和父母痛苦“共生”。 以下是Toni的自述。 2022年从格拉斯哥大学(一所英国公立大学)毕业后,我就留在英国当雅思老师。学生和家长知道我在英国生活,当他们来留学时,就会拜托我帮些小忙。久而久之,我成了陪读。 大多数都是些跑腿的小事,帮忙买个东西、陪着逛逛学校等等,她也能根据事情的麻烦程度,每次收取几百或上千的人民币来补贴生活费。 也有比较夸张的。有个学生大半夜找我,说自己的枕头里有螨虫,希望我买一个新的枕头送过去。我告诉他,商店都关门了,我没有办法买来枕头。对方说:“那可以把你的给我呀。”我没有再回复。 类似买东西的小事,事实上非常简单,你只需要下楼、进店、掏钱,但刚来英国的学生们宁愿花钱拜托我来做。有学生请我去帮忙买药,但英国不少药都是处方药,我只好反复告诉对方,“我没有症状,我没办法买药。你得自己去医院、找医生”。学生还是不愿意,细问才知道,TA根本没有去医院注册(留学生和非英国公民要使用英国的公共医疗系统,首先需要在附近的全科医生即GP处注册)。 这些注意事项原本被写在入学时学校发放的手册里,但不少学生可能压根没有看过这个手册,直到需要买药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注册,然后向我求助。 还有学生发消息问我:“老师您能不能去帮我在xx餐厅定一个周日晚上六点的座位。 这件事只需要给餐厅打电话,说一句“Tonight at six pm”,最多再加一句自我介绍,所需的英语知识不超过小学水平。我告诉对方,这就一个电话的事儿,跟我说话的功夫你就已经订完了。但他仍然坚持要我去定。 这位学生告诉我,他不敢。 这样的求助多了之后,我尝试去理解他们的想法,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而他们宁愿待在宿舍,付给我一笔跑腿费,让我送货上门呢?何况这些学生大多是来念硕士的,已经20岁出头了。 我猜,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自信去对一个英国人说英语,甚至没有自信去读一个全英文的生活手册。他们在国内一直被保护得太好。 英国街道 一个妈妈向我抱怨,说孩子在英国呆这么久,吃不好,英国菜没有中餐好吃,儿子在英国不是吃泡面、就是去超市随便买点东西。“他回国时,头发都变黄了,一定是营养不良。“她连续几次托我炖一只鸡送去给她儿子吃。 我拒绝了。要炖只鸡送过去,我得抱着砂锅坐火车,不方便不说,也太夸张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点外卖呢?”那位妈妈说:“外卖没有家里做得好。”她的孩子是来英国读硕士的,已经23岁了。 还有个母亲要求我帮忙给孩子写论文,被我拒绝后,她发来一篇论文让我帮忙修改。我根本看不懂,应该是完全不懂英语的母亲,用AI和翻译软件随便写的。 我渐渐意识到,很大一部分留学生的父母,一手包办了孩子的一切。哪怕孩子已经身处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家,小到让我帮忙炖鸡汤,大到选学校、挑专业,一群留学“巨婴”也因此产生。 陪读这些小事一开始很容易,但遇上的人多了,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一次,一位姚女士找到我,表示愿意支付我2000元人民币,只需要我去她儿子小姚的宿舍楼下转一圈就行。如果碰到他,就假装是同校的留学生,和他说说话,看看他的情况。碰不到也没关系,钱会马上付给我。 那一大段留言里充满恐慌,小姚是QS排行榜前100的某所大学的硕士,刚来英国两个月,一直难以适应,有轻生的倾向。 我天使般的室友愿意陪我一起,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姚女士添加了我的微信,发来小姚的照片和两千元人民币。 那天,我们在小姚的宿舍楼下坐了很久,时刻做好了呼叫救护车和报警的准备,直到姚女士告诉我,孩子在宿舍,现在情绪缓和一些了,我们才回家。 姚女士告诉我,小姚从小自理能力就很差,事事都需要父母打点,长大后,如果稍有不顺心的地方,他就会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为要挟。去年,他还被诊断出了轻度抑郁。姚女士语气无奈,“哎,除了顺着他来,还能怎么办呢?” 我没有附和,按照我的经验来看,自理能力差的小孩背后总站着掌控欲强的父母。 应姚女士要求给她儿子送保温杯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小姚。 小姚里里外外穿了好几件毛衣,最外面是一件加拿大鹅牌的厚羽绒外套。他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拿过保温杯,他连一句谢谢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过了很久,他在微信给我发:“谢谢姐姐。” 此后,姚女士在微信上拜托我替小姚去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注册和预约医院、去商场超市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送过去、帮他回复教授的邮件、给学校请假……每次姚女士都会付钱给我,有时是500元,有时是1000元。 她找我的时间点也越来越极端,半夜12点、凌晨2点,最早的一次,我在凌晨5点给小姚送去胃药。一旦我想要拒绝,姚女士就会在电话那端哭诉:孩子今天生病了;孩子英文不好;孩子太可怜了;“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姚女士似乎不需要睡觉,随时等着儿子向她求救。 “我唯一的诉求就是让儿子活着回来。”她的话震惊了我。 姚同学却从未对随叫随到的我产生任何疑问。见了面,他总是会以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告诉我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坐在我身边,沉默地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毕。这期间除了补充信息,我们从不谈论别的话题。 最后一次见到姚同学,我原本是要去帮助他修改文献综述的。那天我等了他半小时,打电话也全都无人接听。姚女士声泪俱下,我才知道他们刚刚又爆发了争执。于是我上楼,推开了他的宿舍门。 在看清楚房间情形以后,我倒吸了一口气。眼前几乎没有能够走路的地方,95%的地板都被衣物、外卖盒子还有奢侈品包装袋占据了,连行李箱里都被塞满了垃圾,桌面上全是吃剩的食物,和一些从未被拆开过的物品。所有的一切就这样凌乱地被搁置在不属于它们的地方,而小姚正低着头坐在床边。 “发生了什么?”我问他。 他直接把手机解锁,递给了我。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语音条、文字和未接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你现在的心情是什么?回话。” “回信!我和你爸爸都病了!” “我已安排赵叔叔的女儿过来协助咱们了,别怕。” “儿子,这个书是肯定要读的。咱们一起努力,一切妈妈都给你安排好了。” “靠自己你能做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搞清楚,没有我们给你铺路,像你这样的人只能去讨饭吃!”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吗?你花了我们多少钱?你又能挣多少?别他妈一天到晚就讲想回来的话,回来能干什么!没能力就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 …… 聊天框上方的备注是:妈妈。 我不是心理医生,没办法参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那天我最后对小姚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需要帮助,可以直接联系我,不用通过你的妈妈。”在他麻木的眼神里,我离开了他的宿舍。此后再也没见过他。 就我个人所见,越早到英国来的学生,自理能力往往更强一些,尤其是十多年前的留学生。也许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更容易遇到胆怯的学生,所以对这样的人我印象更深一些。 近几年,在商业化加持之下,英国留学这件事情越来越简单了,几乎没有什么门槛。留学机构可以帮你完成全部申请,只要你有钱,就可以申请英国的大学。 原本雅思成绩是道重要的坎,但疫情以后也不需要了,你甚至可以在某些语言学习APP上考试,然后用这个成绩去申请学校。这些软件上的考试更简单,当然也会有更多方式来作弊。在这里,唯一的门槛只剩下了钱。 四年制的英国本科学费还是比较昂贵。根据我的经验,要想在伦敦过普通的生活,能下馆子打打牙祭、偶尔出门旅游,再加上学费和房租,大约需要50万人民币一年,即便节衣缩食,也很难少于40万。如果是在非伦敦区,视当地情况而定,大约是35万上下。 而比起本科,英硕就划算得多。相比美国、澳洲两三年的硕士项目,大多数英国硕士项目只需要一年,学费和生活费总数就低得多。 即便这样,无论本科还是硕士,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家庭,几乎是“砸锅卖铁”地送孩子出来读书。我刚来念书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大多都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从不用为生活费发愁。但现在,越来越多家庭条件普通的学生加入了留学大军,父母给的生活费往往是“挤牙膏式”,这让他们的留学生活充满了不安感。 家长们也越来越关心“性价比”,这背后是中国普通中产正在面对的阶级滑落困境。疫情前,家长来咨询留学的事情,关心的是哪所学校好、哪个专业更强。但现在,家长来问我的大多是:哪个城市房租便宜?哪个学校性价比高?哪个区域生活费低?而且很明显,学生自己也更关心这样的问题。 Toni在英国的出租屋。 为了让孩子以后有更好的就业机会,家长不惜掏出家底供孩子留学,但留学也往往逃不出“卷”的命运。“一生英伦情”听起来很美,但英国并不是单纯的留学环境。留学生中,穷人与富人往往是两个泾渭分明的群体。那些普通中产的小孩,通常都是呆在图书馆,很少出来社交,更没有闲钱来一次欧洲游。 等到从学校毕业,留学生们仍然面对着两难的选择:要么留在英国,要么回国找工作,而这两者都不简单。更多人希望能留在这里,并为此十分努力。有些学生还会不断约会白人,希望以此作为“跳板”。 疫情之后,节衣缩食的学生更多了,也包括我和我的朋友。我家也是做实体产业的,在疫情中遭到了不小的打击。原本父母会一次性给我一整年的生活费,遇到生日和节日,他们还会多给我一些,后来也只能像挤牙膏那样一点一点给。 异国的繁华街道。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非常糟糕,一度连房租也付不起,只能请求房东宽限几个星期。还有更极端的情况,比如一个比我小五六岁的朋友,她的家业完全垮掉了。 但她很难改掉大手大脚的习惯,依然会买奢侈品、热衷于医美,最后只能把学费拿来买奢侈品,再用生活费去交学费,把房租当成生活费,在各个朋友家的客房和沙发上辗转,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活,直到她消失在我的朋友圈。 大家都各有各的困境,焦虑的情绪很难转化为动力。我没办法去图书馆学习,没心情写作业,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去淘宝开病假条逃课。直到后来我男朋友给我买了一只小狗,我的状态终于才好起来。也因为这些,我才成为陪读。 Toni与她的狗 现在,留学生们聚会上的聊天内容也都变了,原本总在热热闹闹地聊着英国菜多么难吃、什么时候可以回国、假期去哪里旅行。现在,我们总在谈论如何留在英国、怎样找工作……“钱”成了像背景音一般始终萦绕着我们的问题。 即便这样,每年仍然有一批又一批普通家庭的学生来到英国,在入学那一刻就开始焦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赚回这三四十万的学费。 |
联系电话:647-830-8888|多伦多六六网 www.66.ca
GMT-5, 2025-2-13 11:54 AM , Processed in 0.057069 second(s), 2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