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剖析了这位以摔跤秀风格执政的总统在一个动荡的世界中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斯蒂芬·科特金时,还是《华盛顿邮报》驻莫斯科的年轻记者,负责报道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时代。科特金当年是普林斯顿大学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轻历史教授,正研究他称之为“斯大林主义文明”的课题。与该领域的一些教授不同,他并不是电视上的常客,也不会随时随地发表意见。他的信息来源超出了常规渠道,更倾向于保持一定的谨慎,专注于自己的研究。科特金不仅与众多持不同政见者、共产党高级官员、编辑和安全官员有所接触,还在俄罗斯新兴的商业世界和其他领域建立了人脉。他早期的研究重点是乌拉尔地区的钢铁城市马格尼托哥尔斯克——斯大林战争机器的重要制造地。近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撰写三卷本的《斯大林传记》,目前正着手完成这部杰作的最后一卷。 科特金是胡佛研究所的研究员,以广泛的研究和精湛的语言能力著称。自三年前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我们已在《纽约客》广播节目中进行了多次对话。最近一次讨论是在唐纳德·川普和J·D·万斯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联手抨击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几天之后。我们的对话经过编辑,以突出重点和提升清晰度。 你不算是唐纳德·川普的支持者,倾向于忽略或无视他的表演,将其比作职业摔跤秀选手。不过,在涉及乌克兰和美国政策时,这场表演的背后是什么?你认为川普在乌克兰到底想要什么?还是说这太难辨别了? 川普认为,美国在许多交易中站错了立场,而不仅仅是乌克兰问题,因此有必要重新平衡。当然,川普的风格非常令人反感——有些人甚至认为是可耻的。他的行为削弱了美国的软实力,而软实力是美国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无关紧要,而他的目的就是大幅调整美国与世界各国的关系。 让我们回顾一下:曾几何时,左派对俄罗斯的看法:斯大林(没错,就是斯大林)正在打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富足、社会正义与和平的新世界,苏联就是未来。左派对此深信不疑(虽然不是所有,但确实是相当一部分人),他们沉浸在苏联是未来的幻想之中,尽管大家都知道,当年苏联人民要么挨饿,要么被屠杀。 如今,右派也有一个幻想中的俄罗斯:俄罗斯崇尚传统价值观,俄罗斯在捍卫西方文明,俄罗斯是未来,俄罗斯是我们的朋友。而这个幻想,严格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从左派的苏联幻想,到右派的俄罗斯幻想,我们经历了这种转变。当然,这两种幻想并不完全对等,但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是世界史级别的极权暴政,而普京治下的俄罗斯虽然程度较轻,但同样专制。我不认同这两种幻想,但它们却是许多政治议程的重要推动力。 你说得没错,三十年代确实有一些左派人士支持苏联,支持斯大林主义。但你也知道,左派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反斯大林主义的。 好吧,曾经支持斯大林主义的那部分左派,直到最近还主导着我的研究领域。在我从事了四十年的领域里,他们占据主导地位。我还要补充一点,如今的右派也有反普京的人。 您难道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如果把最近在白宫发生的事情推向极端,它可能会成为美国的一个道德和战略上的180°大转向,而这会是一场灾难吗? 总统在四年任期内很难彻底改变像美国这样庞大的国家。回顾一下七十年代,当时尼克松是总统,美国的软实力处于低谷,几乎跌至谷底。我们输掉了越南战争。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石油危机摧毁了“铁锈带”,糟糕到连迪斯科舞曲都能风靡一时。七十年代真的很糟糕。后来呢?美国东山再起,迎来了最辉煌的几十年。所以说,这种情况是可以恢复的。当然,我并不是在为任何事情辩护,但川普确实揭示了一些关于美国实力及其在世界的地位,以及欧洲的世界地位的真相,而这些真相是有价值的——尽管它是以川普的方式揭示的。 这些真相是什么呢? 泽连斯基正在寻求安全保障,这意味着不仅乌克兰人会丧生,其他国家的人,尤其是欧洲国家的人也会丧生。在这场战争中,欧洲国家至今没有派出一名士兵上前线,他们甚至还在争论是否应该派兵,即便是在达成和平协议或停战协定之后。就连乌克兰最大的支持者波兰,也拒绝承诺在战事停止后派遣维和部队,更不用说在战事期间了。因此,上帝保佑,欧洲一直在装模做样。而川普,尽管有着众所周知的“川普式特质”,无需赘述这些特质,我相信贵杂志已经大肆批判过,但他至少揭示了一个事实:欧洲国家要么拿出实际行动,要么闭嘴。普京未能促使欧洲人真正采取行动,也许川普能做到。 那么,我会以川普的方式去做吗?我是否赞同川普正在削弱美国的软实力?是的,我明白这一切。但现实就是如此,我所处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位总统,我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欧洲。而欧洲刚刚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主要的公开讨论内容竟然是他们或许可以争取一个月的停火,但不会是战场上的停战。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国家愿意派兵。这场闹剧究竟在演什么?川普揭露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首先,欧洲人又该如何应对? 这并不是说川普就能解决任何问题。完全有可能,他的行动会带来政治中常见的那种反常和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让局势变得更加恶化。但原本的局势就已经不妙了。早在拜登离任之前,他的政策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必须有所行动,因为我们原本的路线正在失败。那么,让我们找到一条能够成功的道路。 你长期以来一直在研究和讨论美国自1880年以来的实力维度及其韧性。当您听到包括我在内的人说,川普与泽伦斯基在白宫的交锋真的可能把我们带向一个可怕的境地时,您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吗? 是的。我是说,您了解美国历史。您知道安德鲁·杰克逊的总统任期。你知道美国经历过内战。美国一直都带有某种疯狂的特质——菲利普·罗斯称之为“美国本土的疯狂”。如今我们有了社交媒体,这种狂热比以前更显而易见。不仅如此,它还被推波助澜,因为这就是今天的商业模式,是吧?极端主义、愤怒、表演——这些不仅仅是表达愤慨的方式,也已成为赚钱的手段。 很少有人愿意承认,美国是有史以来在各方面都最强大的国家:硬实力、经济实力、创新能力、能源主导地位、软实力、联盟体系等等,举不胜举。世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强大的国家。美国人口仅占全球人口的5%,但占全球GDP的25%左右。这并不是政府促成的,也不是总统塑造的。无论总统做什么——而他们确实做了很多有损美国国际地位的事情——都无法压制和扼杀这种实力。 因此,对我们来说,未来的关键在于,在世界格局变化的过程中,美国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称职地运用自己的实力?美国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依赖其他国家?因为,说实话,欧洲的实力在衰退,日本的实力在衰退。真正下降的不是美国的实力,而是我们的联盟在衰落、而我们的对手未必在衰落。我们可以争论俄罗斯衰退的程度,但在中国的问题上,我们显然面对的是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 那么,有什么计划呢?对美国实力的需求是无止境的。嘿,让我们把乌克兰纳入北约!嘿,让我们与沙特签订安全条约!每个人都希望美国拥有越来越强大的实力,但美国连现有的承诺都无法完全兑现,更别说做出新的承诺了。你还记得我们的战略原则曾经是要有能力在两个主要战区同时进行两场大战吧?然后奥巴马上台,将这个目标消减为在主要战区进行一场半大战。你见过半场大战吗?反正我没见过。 然后川普来了,他又把目标降到了一个主要战区的一场大战。但与此同时,我们在至少三个主要战区都有联盟承诺和对盟友的义务。我们的战略原则是,我们一次只能应对一个战区的冲突。川普正在揭示(在某些情况下也是在加速)这样一个过程:美国的承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这并不是因为美国正在衰落,而是因为我们所在的联盟体系——德国、日本和其他一些国家——并没有发挥他们应有的实力。你可以说川普对世界的分析是错误的,你可以说他的方式令人憎恶。但你不能说,在我们当前的发展轨迹下,美国的实力足以履行其现有的全部承诺,我们甚至还没有提到财政状况。 普京如何解读当前局势?他如何看待华盛顿,他想要什么? 俄罗斯的大战略,在过去至少三个世纪里,一直是这样的:“西方衰落!” 只要西方崩溃、自我毁灭,我们就能生存下来。这就是俄罗斯的大战略。俄罗斯国内情况糟糕透顶,但如果西方自己瓦解——如果西方自我削弱,自我破坏政策和优势——那么俄罗斯就能挺过去。这也是你担心的事情,是吧?你担心川普正在帮普京完成他的工作。 我的观点是,这也许是真的,但无论在哪个维度上,我都不会用美国的实力去换取俄罗斯的实力。我更不会用我们的体制去交换他们的体制,因为美国的选民会惩罚那些无能、无法兑现承诺、破坏我们的制度、经济、让通胀飙升或搞垮股市的人。他们已经在这次选举中狠狠地惩罚了民主党,而且未来也会惩罚任何表现不佳的人。美国人讨厌战争,他们更讨厌输掉战争。所以川普现在是在玩火。 你不仅研究俄罗斯领导层的言论和想法,还阅读日常信息源,比如俄语的Signal。这告诉了你什么? 他们希望这场可恶的战争结束。 “他们”是谁? 俄罗斯民众。回顾一下:自2022年秋天俄罗斯人被赶出哈尔科夫以来,那次撤退其实只是防暴警察被赶出了哈尔科夫省,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联合作战行动。但尽管如此,乌克兰的反攻仍然是成功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自那时起,俄罗斯大约控制了乌克兰19%的领土。这已经持续了两年多。他们损失了70万人(死伤),却一无所获。 现在,你自问:从长远来看,这种状况能持续多久?答案是,普京仍然在不断把士兵送进绞肉机(现在连朝鲜人都被送进去了)。乌克兰的人力资源比俄罗斯更有限。乌克兰不需要艾布拉姆斯坦克,他们获得了,但没起到作用。乌克兰也不需要F-16战斗机,因为它们无法在俄军的防空火力下发挥战斗力。乌克兰需要50万18至24岁的士兵,但没有国家愿意提供。同样的,俄罗斯也需要大量的士兵。他们要么让乌克兰投降,但乌克兰至今仍然顽强抵抗;要么逼迫其他国家让乌克兰投降,但目前看,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俄罗斯只能采取拖延战术。普京愿意打持久战,但俄罗斯社会是否愿意,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这场战争会如何结束? 谁认为它会结束?这场战争的起点可以追溯到叶卡捷琳娜大帝统治时期——1783年,她吞并了克里米亚。我们现在只是处在一个漫长历史进程的中间阶段。很多人以为战争会有个明确的终点,比如乌克兰夺回部分领土、俄罗斯投降。但事实是,乌克兰要在战场上彻底打赢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假设。真正的策略应该是,通过政治压力促成一个对乌克兰有利的停战协议——即乌克兰保持主权,像1953年朝鲜战争后韩国那样,专注于战后重建,走向经济繁荣。这从一开始就是唯一现实的选项,现在仍然是。我们谈论这个话题已经三年了。 换句话说,最可能实现的结果是,一个像南朝鲜那样分裂的乌克兰? 这是好的结果。糟糕的结果是乌克兰失去主权;被迫承认俄罗斯对被占领土的吞并,甚至承认俄罗斯的进一步领土要求。被迫限制军队规模,从而丧失防御能力,并被禁止加入任何国际安全联盟,也无法与其他国家签订安全协议。这样的“和平”其实是“屈膝求和”(peace-on-the-knees),是吧?这就是普京目前所谓“愿意谈判”的条件。他不愿意接受的方案是:俄罗斯继续占领乌克兰的部分领土,但不被国际社会承认属于俄罗斯的一部分;乌克兰的军队规模不受限制,可以随时准备自卫;而且乌克兰可以自由加入任何愿意接纳它的国际组织,包括未来可能成立的新组织。这才是我们一直希望通过政治压力迫使普京接受的“有利的停战协议”。但我们离这个目标还差很远。我们本应早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我们没有。 您认为拜登政府未能施加的政治压力是什么,现在又该如何做? 我们在战场上施加了非常大的压力,包括允许乌克兰对俄罗斯本土进行远程打击,而不仅限于防御被俄军占领的乌克兰领土。我们在经济领域升级了制裁,施加了巨大压力。也许还能做得更多。但尽管如此,在政治层面,我们未能施加足够的压力。普京在叙利亚遭遇了一场惨败。是谁让他陷入困境的?是以色列人和土耳其人。这场失败一直是个可利用的点,但我们并没有好好利用。此外,俄罗斯在非洲也有许多弱点,我们原本可以通过一些策略性的操作,削弱其利益,但我们没有这么做。 更重要的是,问题的本质总是这样:专制政权可以在许多方面失败,而且经常如此,但只要它们在一件事上成功,它们就能存活下来:那就是压制政治上的替代选择。如果出现了可行的政治替代方案,无论是在国内政治舞台、被渗透的媒体空间,还是流亡群体中,这些政权就会变得不稳定。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渴望看到一个不同的俄罗斯的未来。但目前来看,这种替代方案还未真正浮现,而且站出来反抗的风险太高,回报却是零。 我对俄罗斯政治替代方案的理解如下。一方面,有阿列克谢·纳瓦尔尼所代表的持民主立场的不同政见者。我们知道这个故事。我们都清楚他们的处境,也必须承认他们的力量非常有限,人数很少,而政权镇压他们的意志却无穷无尽。但在俄罗斯,还有另一种不同的反对派或替代势力,美国人很难看到。这些人不是民主派,也不是纳瓦尔尼派,而是完全不同的一群人,甚至可能人数更多。我们来谈谈他们的情况以及他们可能扮演的角色吗?我认为,这类政权最害怕的就是真正的政治替代选择,这不仅适用于俄罗斯。历史已经表明,一旦这些政权允许政治替代力量的出现,结局不会很好。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们谈论这个问题已经三年了,亦或三十年? 是的。 先说纳瓦尔尼,他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地出色。不仅是他的个人魅力,他的组织能力同样令人惊叹;他知道如何在有限的选举空间内赢得胜利,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他的努力本应受到保护。现在,纳瓦尔尼凭借他的坚定勇气选择回到俄罗斯,而不是像他所认为的那样,在流亡中变得无足轻重。这不会是我选择的道路,但他坚持了自己的信念,最终的结果我们也都看到了。他的勇气和能力: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值得敬佩。 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体制内的人,他们并不关心乌克兰,而是真正为俄罗斯的未来感到忧虑。他们认为俄罗斯正走在失败的道路上;这场战争使得俄罗斯与西方的差距越拉越大,而不是缩小;俄罗斯已经抵押了自己的未来;俄罗斯的军工经济是不可持续的;银行系统基本上成了一个空壳,因为政府向军工企业提供了巨额贷款,而这些贷款永远无法偿还;民用经济几乎没有投资。中国已经获得了它想要的俄罗斯市场份额。换句话说,俄罗斯正在为自身的民族主义利益走上失败的道路。 因此(另一类反对派认为):结束乌克兰战争,与欧洲和解。俄罗斯从未在没有与欧洲建立深厚、多层次关系的情况下实现繁荣。他们支持与欧洲修复关系,并不是因为他们同情乌克兰,而是因为他们在乎俄罗斯的未来。这些人有点像我们所说的“体制内叛变者”。他们在安全部门和军事体系中占据相当大的比例,但在当前形势下,他们不会贸然行动,因为,没有任何可供交易的筹码;西方没有提供解除制裁的可能性;没有人为他们提供安全的流亡选择,比如一个受保护的流亡政府;他们唯一的选择是:要么继续支持普京,要么一枪毙命。 我们如何接触这些人,他们是谁? 苏联克格勃曾扶持戈尔巴乔夫上台。你以为戈尔巴乔夫是自己爬上权力巅峰的吗?他原本只是斯塔夫罗波尔省的一名普通官僚,是安德罗波夫刻意将他提拔到莫斯科,尽管斯塔夫罗波尔省的农业水平并不算最高。戈尔巴乔夫之所以被纳入领导层,是因为克格勃对苏联的发展方向感到担忧,特别是苏联与美国等国之间不断扩大的实力差距。他们需要收缩战线,需要减少自身的弱点,需要撤回过度承诺。他们当时已经不堪重负。做出这些决策的,正是体制内的“铁腕人物”。而这样的人,今天依然存在。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些人很难找到。好吧,但我们已经在招募他们为我们提供情报。中央情报局现在就在用Telegram招募他们。我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人数,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我没有安全权限。 但是,如果我们能招募他们为中央情报局提供情报 ,那么也许我们也可以招募他们组成某种政治压力团体,将他们送往华沙、赫尔辛基,让他们彼此联络,共同探讨如何对普京政权施压,向世界展示俄罗斯有另一种选择:一种真正的民族主义者、爱国者的替代方案,用来带领国家走出困境。即使这个计划最终失败,至少也会给普京政权带来压力,迫使其考虑妥协,说:“与其继续这场自取灭亡的战争,我更愿意保留政权“。 等一下。有人会说:“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是唐纳德·川普现在是美国总统,他对普京的个人好感是显而易见的。”当他谈到俄罗斯时,他不会像你分析得如此复杂。他就是喜欢普京,比起泽连斯基,甚至比起西欧各国领导人,他对普京的好感都更强烈。 川普在对待独裁者和冒牌强人时扮“好警察”,让他的团队扮“坏警察”;而在对待盟友和条约伙伴时,他自己扮“坏警察”,让团队扮“好警察”。 你对川普的战略手腕未免看得过于乐观了。 其实,川普的政治风格就是WWE(世界摔跤娱乐),就是电视节目,就是“学徒”真人秀的另一种版本。只是,现在的节目由马斯克暂时接棒,充当“老板”,在节目里大喊“你被解雇了!”这是一种基于新闻周期、注意力经济和川普个人中心主义的执政模式。其中有时是真诚的,有时是可以翻转的,即使是在同一个新闻周期里。你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个现实。 再说一遍,川普是通过我们的体制当选的,无论你认为对错与否。地球上没有一面足够大的镜子,能让民主党人和左派人士照一照,看看他们是如何一步步促成了川普的当选。但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川普政府中有些人非常了解国家安全事务,他们至少和我一样了解这些问题,甚至比我更了解。 但同样,我们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美国在世界上缺少足够的实力。我们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不是因为美国正在衰落,而是因为四十年前、三十年前,G7国家占据了全球经济的70%,而现在远远不及这个比例。但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的目标,就是让世界其他地区崛起。而这个计划成功了,只是我们自己却没有为这个成功做好准备。 你刚才提到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主题:美国是否在衰落。几十年来,美国周期性地被认为正在衰落,而近些年来另一个大国正在崛起,不言而喻这个“崛起的大国”就是中国。我想问问你对此的看法,以及中国如何看待美乌俄三角博弈。 是的。中国是一个极其令人敬佩的国家,它有一个完整的文明。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令人难以置信。大约从1800年开始,他们陷入了长达170年的低谷。这恰好与美国崛起并成为超级大国的时间相吻合。因此,1800年以前的世界基本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他们的经济规模可能与印度相当,他们理所当然地视自己为宇宙的中心。后来,欧洲人插了一脚:英国人征服了印度;但没有任何国家成功征服中国,尽管中国确实受到了帝国主义的粗暴对待。与此同时,美国在世界崛起,而中国直到1970年代末,特别是90年代和2000年代,才开始真正走出低谷。 如今,有史以来第一次,中美两国同时拥有强大实力。几千年来,当中国是最强大的国家时,美国根本不存在。美国建国时,它不过是大西洋沿岸十三个殖民地,人口只有三百万,还是英国的附庸。而当时的中国拥有3亿人口,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中国又重新崛起;但这一次,中国是在美国主导的秩序下崛起。中国不会喜欢这种局面,所以他们会采取行动,试图重塑这个秩序,使其符合中国利益,而不是让自己成为美国附庸。这并不奇怪,不是吗?真正令人震惊的,是美国如此迅速地推动促成了中国的崛起。因此,对中国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现在想要将美国主导的秩序首先赶出东亚,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们拭目以待。毕竟,胃口是越吃越大的。然而,中国的成功,正是建立在这一秩序之上。如果中国真的摆脱了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那就要小心了,他们可能会得到自己未曾预料的结果。他们继续繁荣之路在哪里?谁来维护全球公共秩序?谁来保护世界贸易和安全,那些所有国家的繁荣都依赖的全球公共产品?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中国正看着川普,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天哪,他是认真的吗?他是真心实意的吗?还是说他只是在扮“坏警察”,而我们其实可以去找“好警察”谈?他们摸不清头脑,因为川普让他们失去了平衡。别忘了,普京以为川普会在其第一任期内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俄罗斯,但事实是,川普对俄政策的强硬程度比奥巴马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如果你能准确预测川普对华政策的走向,那我愿意封你为“世界之王”。 鉴于我们上周在乌克兰问题上的表现——事实上,不只是上周——这向中国释放了怎样的信号?中国会如何应对台湾? 中国多年来一直在对台湾实施“扼杀’策略:信息战;甚至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模拟对台湾的大规模封锁;切断台湾周边的海底电缆——台湾与全球网络的连接只有14条电缆,届时就只能依赖马斯克的“星链”了,不是吗?这一切早已在进行之中。奥巴马执政时,中国在南海的珊瑚礁上修建军事基地,奥巴马只是耸耸肩;在川普的第一个任期,以及拜登的任期内,仍在继续。所以,这并非最近才开始,也不是突如其来的新局势。 中国的决策权掌握在一个人手中,这个人正在做出价值上百万亿美元的决定。这种情况是无法预测的。如果你不了解中国的内部运作,就很难对其形成有效的威慑。这种体制的不透明程度史无前例,而习近平本人也是一个不透明的领导人,他几乎不流露自己,不闲聊。我们无法真正洞悉他的想法。顺便说一句,当我们问欧洲盟友:如果印太地区发生美中冲突,他们会来援助美国吗?他们的回答是“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还是在跨大西洋关系最紧密的拜登政府时期的答案,而在乌克兰问题或其他欧洲地区的脆弱局势上,美国却被要求“全力以赴”支持欧洲。因此,我们再次陷入这样一种困境:战争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而最终的决策权掌握在习近平手中。我们无法理解他的决策逻辑,我认为即便是中国体制内的人,也未必真正清楚。 我实在不太明白,在当前形势下,习近平为什么不对台湾采取行动。毕竟,美国是否真的会在危机时刻迅速出手保护立陶宛、爱沙尼亚或波兰这样的北约国家,目前尚不明确。那它又为什么要保护万里之外的台湾呢? 因为习近平比你更了解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左到右,腐败无处不在。这是一支可靠的力量吗?当你像俾斯麦所说的那样掷出“铁骰子”发动战争时,你必须确保自己能赢,否则你的政权可能会垮台。他掷出的铁骰子将决定中国共产党政权的命运。所有人都说他想作为统一中国、收复香港和台湾、掌控南海的伟人载入史册。但如果他最终载入史册的方式,是像戈尔巴乔夫那样——掷下铁骰子,结果却失去了中国共产党政权,就像戈尔巴乔夫和平地失去了苏联和共产党政权呢? 所以,这关乎终极风险,甚至是生死存亡。而他掌握的有关解放军的信息相当全面。他身兼国家主席和党总书记,还是军事委员会主席。我要告诉你,很多人因为腐败而被免职,包括他亲自提拔的官员。那么他有多大的把握能够成功呢?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分析人士(我也赞同他们的看法)更担心中国对台湾实施封锁,而不是直接跨海峡发动两栖进攻。台湾海峡的面积与地中海相当。别忘了,希特勒当年也没能越过英吉利海峡。 所以,这是一项最艰难的军事行动,他可能对军队没有十足的信心,同时还伴随着丢掉政权的风险。因此,我们越能关注到他们的弱点,并强调这种行动对政权的生存威胁,我们就越能增强威慑力。威慑不仅仅是把“战斧”导弹部署在日本,它还有政治层面的因素:让政权害怕自身的存亡,它也许就不会做出危及生存的事情。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您习惯从制度、历史和韧性来审视美国,而不是通过美国职业摔跤秀的视角。这很好。但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里,政府领导层如今不仅包括个性凸显的唐纳德·川普,他的团队还包括卡什·帕特尔、皮特·海格塞斯、图尔西·加巴德等人。面对这样的领导层,对美国制度的稳定性和韧性您还能保持信心吗? 这个问题,答案未来自会揭晓。这是一个经验性问题。您让我预测未来,但我相信我们都会活着见证答案。 我们终将看到它的韧性? 我们终将见证这个问题的答案。 啊,看来不算太乐观。 我的观点很明确。美国社会极其强大、富有韧性且充满活力。美国社会所能创造的一切令人惊叹,而这不会轻易消失。是的,我们面临阿片类药物过量、芬太尼等问题,还有许多其他问题可以讨论。这些问题都值得担忧,甚至有些极为严重。尽管如此,总体而言,美国社会依然令人印象深刻。美国的制度也非常优秀,而且已经持续了相当长时间。当然,也有许多缺陷,许多时候无法兑现承诺,许多时候会爆发街头暴力冲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我想说:我们曾经历过许多风暴,我们需要记住这一点。这并不意味着要为无能、违法行为或其他问题找借口。但如今我们的政治环境内置了一种极端主义倾向,在某个所谓摇摆州,以一万张选票的微弱优势赢得选举,拿下五五开的参议院或接近的席次,然后就决定彻底重塑美国体系,比如推行“绿色新政”或其他激进政策。然后,另一方以同样微弱的优势赢回政权,又决定重新改造美国,否则“国家就会毁灭”。几年过去,美国民众对他们的失败、无能,乃至过度的意识形态倾向,都会进行严厉惩罚。 我们有时会失去理智,这是我们作为一个国家和民族与生俱来的特质。但我们也拥有中庸之道,那是常识占上风的地方,是必须建立联盟的地方,是立法不是靠51票勉强通过,而是靠70票通过的地方;不是靠219票通过,而是靠300票、400票通过的地方(注)。过去曾经如此,未来也有可能重现。当然,这并不容易,因为媒体环境已经被极端化。当广播发明时,我们就经历过类似过程:人们认为那是文明的终结,因为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在客厅里播放任何信息,没人能阻止。但作为一个开放的社会,我们最终驾驭了广播,我们得到了罗斯福。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电视时代,情势更糟,因为它不仅有声音,还有图像。人们认为电视的出现终结了文明,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屏幕上展现任何东西,可以欺骗大众,没人能阻止。但最终,我们驾驭了电视,我们迎来了肯尼迪,然后是里根。 如今,我们面对的是社交媒体,它比广播和电视更加极端和具有颠覆性,因为现在每个人都是出版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扩音器。它带来了巨大的不稳定,我们担心威权主义者正在占据上风,就像当年的墨索里尼和戈培尔利用广播那样,就像电视时代的操控那样。事实证明,作为一个自由社会,我们能够驾驭和吸收这些技术,现在我们必须对社交媒体做同样的事情。它最初催生了奥巴马,然后又催生了川普。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 那么,在吸收这些极具破坏性的技术的同时,我们如何保持一个自由社会?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相信,短期来看,我们都难逃一劫——中国发动攻击,俄罗斯发动攻击,伊朗获得核武器。但长期来看,我们会安然无恙。因为我们拥有更好的制度、完善的纠错机制、自由开放的社会以及仍然有效运作的司法体系,我们能做到,因为我们曾经做到过。我们曾经历过南北战争!经历过安德鲁·杰克逊!美国历史上有太多让人对未来不敢乐观的时刻,但我们还是挺了过来。我们很有可能熬过当下这个时代。尽管短期内可能会混乱不堪,甚至比“混乱”更糟糕,但从长远来看,我绝不会押注威权主义者会胜出。 译者注:这里的数字主要是指美国国会的投票机制,表达的是立法通过所需的支持度。51票vs.70票:指的是参议院(Senate)。参议院共有100个席位,普通法案通常需要简单多数(51票)通过,但重大法案往往需要更广泛的共识(如70票)。219票vs.300或400票:指的是众议院(House of Representatives)。众议院共有435个席位,普通法案通常需要简单多数(218票或219票)通过,但更具共识的法案可能获得更高支持率(如300或400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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